饭馆掌柜的从二门出来。掌柜的五十多岁,矮矮胖胖。
掌柜的来到冯昆他们桌前,满脸带笑,一口浓浓的山西腔:“这位先生,您找我甚事啊?”
冯昆道:“掌柜的,想问您一下,从咱们这儿到石楼县城还有多远?”
掌柜的:“从咱们这儿到石楼有六十里路!”
冯昆:“那有去石楼的汽车吗?”
掌柜的道:“没有,到石楼县没有汽车,要走山路,汽车过不去哇!”
他又道:“先生是坐汽车到交口的吗?”
冯昆点头道:“是啊!”
掌柜的笑道:“先生这都算是运气好,交口汽车站你看外面挂了个大牌子,其实一部车一天就跑一趟,碰上下雨等路干十天八天都没有车,你现在到了交口,离石楼不远也就不用着急了!”
冯昆道:“那掌柜的,要是雇三辆黄包车拉到石楼县,按咱们当地的行情,需要多少钱?”
“黄包车?”掌柜的笑了:“一看先生就是到我们这儿没来过,我们这儿一个小县城哪来的黄包车,就是有,这交口到石楼中间隔着一道南北走向的石楼山,黄包车在县城跑跑还可以,叫他拉到石楼去,给再多钱他也拉不过去。”
冯昆也一笑:“那掌柜的给说一下这拖家带口的,怎么好过去?”
掌柜的看了一下道:“您一共四位?”
冯昆一指旁边桌子:“还有两位家人。”
掌柜的笑道:“好办,叫两副滑杆、两匹马就行了。滑杆是太太和小姐坐的,两匹马一匹是驮行李的,一匹您和小少爷骑上,遇到稍陡的山路,两位下来走走也是不要紧的!”
冯昆笑道:“好,就按掌柜的说得办!”
他又对夫人道:“今晚咱们就在这县城里找家旅馆住一晚,明早雇了滑杆马匹就上路!”
掌柜的道:“我看这么吧,这会儿也不是用饭时间客人不太多,我派个伙计出去帮您现在订好马匹滑杆,明早让他们来早在我们店门口等着您,你看行不行?而且雇的价格比您这个外地客要实在得多!”
冯昆道:“那就太好了,听掌柜的意思,贵店也有客房吗?”
掌柜的:“有,上好的单间、双人客房都有!”
冯昆笑道:“人都道山西会做生意,今天一见掌柜的,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好,今晚就到掌柜店里安歇!”
掌柜的笑道:“多谢照顾!多谢照顾!我给您换上全新的被褥,价格上不多收您一角钱!”
冯昆站起来,抱拳道:“那就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也抱拳道:“哪里哪里,与人方便也就与已方便嘛!”
他打量了一下冯昆,赞道:“老弟好魁梧的身材啊,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是哪省人啊?”
冯昆答道:“老家陕西凤翔县!”
“噢!”掌柜的道:“原来是关中汉子,也算是有缘,我到你们宝鸡去过,地丰人善,真是好地方啊!”
他伸手道:“老弟快请坐!”
冯昆坐了下来。
冯昆笑道:“是啊,八百里秦川,确实是好地方!”
他又道:“掌柜的,我这个人心直口快,问一句话掌柜的不要见怪啊!”
掌柜的笑道:“秦人性子梗直,我是知道的,我就喜欢性情爽快的朋友,你有甚想问的尽管直说!”
冯昆道:“我到你们山西来,都说晋商诚信公道,我怎么发现这边的东西比我们那边都贵一些啊?”
掌柜的笑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们山西大部分地方靠天吃饭,自然比不得你们秦地八百里平川、川省天府之国,我们的粮食、棉花好些都从外省贩回的,又多是山路,所以你看这街面上吃的、用的,自然要比别的地方稍贵一些,并不是我们晋商名不副实啊!”
冯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掌柜的一说我就明白了!”
这时两个店伙计端着两个木盘过来了,摆上了菜和馒头。
掌柜的道:“老弟我忘了提醒你了,我们山西同外省不一样,法币是不吃香的,你用法币同他们买东西,别的店铺掌柜的也不会说不要,但是肯定要多收你一点儿钱的!”
冯昆奇道:“那你们这儿什么好用?”
掌柜的道:“我们山西的硬通货是省钞和大洋,这样吧,等会儿我就按官价给你换些省钞,你用着也方便、也不吃亏,你看怎么样?”
冯昆点头道:“好!”
他笑道:“出门能碰上你这样热心的掌柜真是我的福气!”
他扭头叫道:“四喜,拿瓶酒来!”
四喜闻言,从布囊中取出一件瓷瓶西凤,打开了拿过来。
冯昆从桌上翻起两个酒盅,倒上,站起来递与掌柜一杯。
冯昆端起酒盅:“来,掌柜的,兄弟敬你一杯!这是我们家乡的西凤酒!”
掌柜的端起酒杯闻了一下道:“西凤酒!真是好酒!”
两人互敬,一饮而尽。
掌柜的伸手赞道:“哎呀好酒啊!多谢老弟了,我们山西产好酒,这酒不输我们的汾酒啊!”
掌柜的放下酒杯道:“我后院刚有事还没忙完,老弟,我就先失陪了,有什么吩咐尽管对伙计说!”
掌柜的一抱拳,进二门到后院去了。
冯昆坐了下来。
二宝肚饿,嚷道:“我饿了,先吃了!”举筷先吃起来。
两个伙计托着木盘过来,给来贵四喜那一桌也摆上了饭菜。
冯昆道:“来!来!吃饭!”
夫人和曼婷拿起了筷子。
冯昆手拿酒瓶刚想倒酒,又停住,笑道:“哎呀,我怎么糊涂了,到了山西怎能不尝尝有名的汾酒呢!”
冯昆叫道:“伙计!”
一个伙计拿着空木盘过来:“先生,有什么吩咐?”
冯昆一挥手:“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汾酒拿一大壶——”
他看了一下曼婷,又笑着改口道:“拿半壶来!”
“好嘞!”伙计下去了。
靠墙那桌人中有个脸带横肉的家伙不住拿眼光朝冯昆他们这边瞟。此人名叫孔大猛,是古楼县西沟村人,一膀子好力气,却是一分钱活也不爱干,心狠手毒,光爱干那空里叼的营生,家里没老娘老爸,有个婆姨哪里管得下他,有了钱就胡吃海喝耍钱逛窑子,钱踢腾完了就出来“做事”,在这四个人中是头儿。
他悄悄一招手,那个面相奸猾的瘦子就前倾侧耳过来。
这面相奸猾的瘦子姓胡,叫胡狼娃,和那个面相阴沉的瘦子是亲兄弟俩,他哥叫胡豹娃。
胡家兄弟俩个都是有家有室的人,耍钱的时候认识了孔大猛,看孔大猛日子过得“美气”就套交情,孔大猛看两个人也是“成事”的人,就带上了他俩。
孔大猛道:“狼娃,看包袱又大又沉,应该货不少,就是不知道货瓷实不瓷实?”
狼娃点了点头,他道:“孔老大,听口音是个陕西客!”
孔大猛笑道:“听他和掌柜的说话,还是过咱们的岭子。”
孔大猛又凑近狼娃,道:“你瞅见那个女娃娃没有,窈窕(山西方言,好看的意思)的就跟仙女似的!”
“嘿嘿嘿嘿!”他淫邪地笑着。
狼娃笑道:“孔老大,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孔大猛道:“狼娃,咱们几个里面就你念过两年书、计谋多,你给咱想个办法探探虚实、揣揣膘肥瘦!”
狼娃缩回了颈子,摸着下巴眯着眼思量了起来。
光头敦实的汉子正伸了筷子夹菜,孔老大伸手在他光头上拍了一下:“和尚,你这个家伙,光知道个低头吃!”
敦实汉子摸了摸脑袋,瓮声瓮气地说:“大猛哥,你打我做甚哩?”
孔老大道:“和尚,你这个光头以后也要长长心眼啊!”
敦实汉子:“长甚心眼?到饭馆不是来吃饭那是来做甚?”
孔大猛又对豹娃道:“豹娃,你看和尚这家伙白长了这么魁实的身子,做事老是个木实实的!”
豹娃道:“一人一个脾性,和尚就是那憨憨脾性,要慢慢改才改得过来!”
这时狼娃轻声叫道:“嗳,我想了个办法!”
他抬手道:“老大、哥,你俩到跟前来!”
三个脑袋凑近了。
敦实汉子又埋头刨起饭来。
这敦实汉子姓宋,本名就叫个和尚,和胡家兄弟是一个村的,都是古楼县底张村的,是个老实小伙儿,家里本有娘有妹子,家里前段时间出了事,叫村里的财东家逼得家破人亡、没处可去,狼娃看他壮实、听话,就拉他进来打个下手。宋和尚跟着三人带干粮在山里候了两天两夜,碰见了两拨行商的,都是结伙过山人多势众,四个人没敢下手;有几个单身的,都是本地的穷汉子,穿得单、挂着花,一看就没啥油水。四个人干粮也吃完了,到半下午孔大猛才带着几个人到交口县城饭馆说吃口好的。
宋和尚的事后面还要单独讲,这里就不多说了。
狼娃低声地讲着他想的主意,孔老大和豹娃频频笑着点头。
冯昆一家吃着饭。
冯昆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曼婷嗔笑道:“大,第二杯了!”
冯昆笑道:“你这个丫头,管大管得还挺严的!”
二宝道:“她不光管大严,管我也管得严呢!”
冯昆和夫人都笑了。
冯昆笑问:“二宝,这会儿还难受吗?”
二宝:“现在好多了,就是坐那个小火车害得,又小又挤还得站着,还弄得人想吐!”
冯昆笑道:“都给你说了,那不叫小火车,那叫汽车,咱们第二次坐得那个才叫小火车呢!”
二宝问道:“大,那咱们刚开始坐那个火车多舒服啊,为什么不一直坐那个呢?”
冯昆解释道:“因为山西的阎司令修得铁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窄一些,所以要倒一下车。”
二宝不高兴地道:“这个阎司令,真是个大坏蛋,好好的为什么要比别人修得窄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