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里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
庄妍想。她还记得以前的自己就经常翘掉自习课,来操场上看周明训练,看他在阳光下奔跑的姿态,看阳光和空气掠过他年轻的身体。可是那位担任教官的体育老师很严厉地批评了她,说周明会因为她而在训练里分心,会影响他的前途,还说再这样的话,会与她的班主任老师联系。
所以后来,庄妍便只敢悄悄计算周明训练的间隙,为他送一瓶矿泉水过去,还要找角度躲避负责他训练的体育老师的目光……生怕再遭到呵责。
影响另外一个人的前途什么的……
这样的说法在高中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能将一个人压得喘不过气,仿佛那是最卑劣、最自私的行为。
但她的爱就是自私的。她这么认为。可是,她又总是小心翼翼地活着,总是打心底害怕着任何人的看法与目光。
这还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感觉,自己小小的自私心不会受到别人的苛责,因为在这梦境的世界……也只有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是一切的主宰。
庄妍开始尝试着,翘掉了很多课,但没有老师会批评她,甚至老师发现之后,还在课堂上跟大家说,庄妍同学这么优秀的成绩,即使不上课也没有关系。
确实没有关系的。
偶尔的小考,她发现自己又可以行云流水地答题,好像没有她不会答的问题,当她看见题目的时候,那些答案就好像自然而然地从脑海里蹦出来了似的。
周末的时候,她开始更多地约周明外出,享受二人世界。
她的妈妈也不会阻拦她,不会像现实里那样,即使是之前费了很多口舌,才从妈妈那里争取到的机会。
而且固定的时间,到任何地方,约会的内容,一切都要报备,隔一个小时就要给家里打电话报告自己的位置……
即便是那样苛刻的条件,周末又只有四个多小时,算是她能与周明外出的全部时间,但是自从进入高三以来,每次出门,她都会看见妈妈露出很不开心的样子。妈妈甚至会劝导她,说周末最好也要以学习为重,不要因为恋爱这种事情耽搁了前程。
可是这明明是她之前努力争取到的才是吧?
大人们根本不会信守承诺。
从小到大,她努力地完成父母为她定下的一个又一个目标,最终只收获了随之变得越来越高的标杆。像是无尽向上延长的陡崖,她不知道无限向上攀爬的陡崖尽头是什么,但她知道,如果有哪天失足摔落,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是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被迫要按照父母的想法做一切,像是一头听任驯兽师赏罚的小兽。一切都要按照自己被教导的那样去做,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所以她才一直努力的扮演着讨好别人的角色……
所以她一直都在与人为善,即使是对待那些让她觉得讨厌的同班女生。那些女生会说着“你平时也不努力但是成绩好好哦”,来平衡自己差生身份的女生……她都一直都对此忍气吞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与她们交谈。
在下午自习的时间,她也总是要帮很多同学讲解问题,那些同学会以非常道德绑架的方式,对她说:“反正你的成绩已经这么好了,大家都是同学,就帮帮我啦。”
他们轻松地说出类似这样的话,就封掉了她开口拒绝的退路。
她只要耐心地帮他们讲解,有时对他们的迟钝稍稍露出一点不满的感觉,就会被人嫌弃说:“当然了,你是超级好学生,我是差生嘛,当然不觉得简单咯。”
类似这样的话语,总是深深地刺痛她。他们似乎在通过自己的友善利用她,却并不认真听她用自己的时间换来的劳动成果,反而把她当成一个异类般的存在对待……
可是她已经习惯了吧?
她已经习惯了一直依靠付出,来换取对方友善的回报。就算是……就算是和男朋友周明的交往也是这样……
周明不喜欢早起,也不喜欢她早上打电话叫他起床。于是庄妍担心他不吃早饭,伤到胃肠,特地每天为他带牛奶和面包去,放到他教室的书桌上。几年如一日,虽然也有着私心的成分在,可是她只能这样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对待。
然而有一回,她无意间发现,周明居然有时会把她准备的面包和牛奶,分享给其他同学。
庄妍为此和他闹过别扭,可周明只是当做很平常的事情,满不在乎地说:“这件事啊,没什么的。他比较饿嘛,就顺手给他了。我早上不吃也不会觉得饿的。”
然后还嘿嘿地笑了笑,比了比胳膊上的肌肉,完全不在意她的看法似的。
虽然最后,这件事还是以周明来她的班级诚恳的道歉作结,可是她总觉得这件事在她的心中结成了一个疙瘩。
她一直努力去讨好别人,好像那样才会有人认可自己、夸奖自己。
即使是对她喜欢的人,对已经和她在一起几年了的男生,也要用这样古怪的方式交往下去么?
庄妍在网上看过这样的说法:说任何感情其实都是一样,付出越多的一方,反而会得到越少的回报。也许刚开始对方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你的付出……可是……
可是时间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时间会塑造成习惯,而习惯成自然。人们会越来越习惯你付出的一切,尽管那些是你耽搁了自己的时间,用心去做的,也会渐渐被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反而,若是你某天因为某些原因无法付出同样的东西,他们竟会觉得你变了,觉得你对他们不好了,于是远离你,转向新的朋友去。
这样的话,就像是在说庄妍她自己。
可是,她不确定那样的自己,表露出真正想法的自己,是否还会受到欢迎,若是她开口拒绝了,会不会因此被人在身后说起坏话来?有些事情叫做积重难返。
只有在这梦境之中,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梦境突然变得扭曲,她与周明约会的公园场景,也仿佛是被高速拉扯下变形的镜头,很快变得模糊不清。
庄妍知道梦境就要结束了。
她嗅到那熏香的气味已经变得淡薄起来,她还不想醒。
这个时候,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我知道了……我想……我想要这熏香。可以吗?”
庄妍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对店主白凌这样说道,声音犹豫却又一股坚定的气息,将她的声音贯穿。
好像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她担心它会像梦醒之后关于梦本身的记忆,迅速模糊消散似的。
说完这句话,她才从偷天阁中的贵妃榻上,慢慢坐起身来,身体因为睡眠而变得稍稍有些僵硬。毕竟贵妃榻这种纯木的中式家具,事实上在舒适度方面总归是有些欠缺的。
“啊啦。这倒是很特别的愿望呢。”白凌缓缓说道。
“可以吗?”她急迫地追问。
“这熏香原本只是附赠品。既然是客人想要之物,妾身自然不会拒绝便是。”白凌的话仿佛为她洞开了一扇通往美好天堂的大门。
“那……需要的代价是?”庄妍问。
是的,白凌小姐一开始就已经为她讲明了规则。
除了要知道自己心中最想要的东西,还需要用来交换的“代价”,那必须是最宝贵的拥有,方可成为足以支付代价之物。所以说那代价同样会很昂贵。
但是与她想要的东西相比……
“不需要呢。”白凌那双狭长的眼眸盯视着她,黑色的瞳色中仿佛有神秘的紫芒闪烁。“或者说,这熏香本身就是代价。”
“是吗……”她听了这样的话,又显得有些犹豫。
“嗯。因为它会慢慢替代客人你的生活,像是鬼魂一般无法摆脱。妾身所说,或许客人不会相信。因为梦境,就像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客人在那里停留的时间越久,就越难回到现世之中。不过……”她放慢了言语。
“不过什么?”她追问。
“不过,这熏香,妾身每次不会给客人你太多。每次都只有这一次使用的量。若客人用后依然相信自己需要这熏香,就再次来这里找妾身,妾身自然会再给客人等份之量……直到……”她的声音稍稍拉长,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像在观察庄妍的反应,“直到临近那临界之时,妾身会知会于你,关于客人你的去留,是此岸……亦或是彼岸。”
她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阴冷,让庄妍不禁打了个哆嗦。此岸与彼岸的描述……听起来仿佛是阴间与阳间的差异。
“好。”庄妍说,目光凝重,带着些许的犹豫。
“请客人稍等。”店主白凌说完,起身离开,应该是像之前那样,去了二楼。庄妍一个人待在这间会客室内,静静地回味着刚才梦中的一切……
那一切,比她活得小心翼翼的现实……美好多了。比现在糟糕透顶的生活,也要美好多了。压力、悲伤、痛苦……一切都仿佛不存在……
只有神话里的天堂才能有这样美好的情况吧?
但那只是劝人向善的说辞,无从考证。只有刚才在那个熏香里看到的梦境,对于她才是真正看得到、摸得着的“天堂”。
没多久,白凌小姐回到房间,将装在布包里的熏香块交到她的手里。
“在香炉内点燃即可。用完之后,若依然有需要,便可再次来到妾身处,妾身会将下一份交与客人。”白凌说,朝她微微颔首。
“那我……怎么才能找到这里?”庄妍问,她不记得来时的路,这家店似乎是……她恍恍惚惚间,就被双脚带到的神秘之地。
无论是室内陈设,还是店主本人,亦或者是这店铺本身奇异的存在……都仿佛不是存乎于现实世界的东西。
“贝壳路221号。”白凌优雅地笑了笑说,“这是地址。不过,没什么用。只要客人内心对愿望之物的执念足够强大,就定然会被指引来到这里。否则,就算刻意寻找,也很难来到此处……强烈的执念,就是妾身这里的入场券呢。”
庄妍似懂非懂地离开了偷天阁,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依然回味着刚才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
她很想立刻就再次进入那种梦境,又想稍稍克制一下自己,想把美好的东西留到第二天,总觉得被期待的情绪酝酿过的东西,品尝起来会更好一些吧?
庄妍离开了那长长的黑暗的窄道,回到了夜晚街灯昏黄的贝壳路上,商家们纷纷开始关门下班,她回头望望自己出来时的路,好像那个从桃花源出来之后“处处志之”的渔人。
她发现自己正处于两栋楼之间,面前是一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的狭窄的巷道。
那就是她出来时的路。
两旁建筑的铭牌上分别写着“贝壳路220号”和“贝壳路222号”,从标号上看,诡异地缺了一间,仿佛是一个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地址。这时她才明白了店主白凌留给她的那个地址的含义……
贝壳路221号。
偷天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