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且慢”高亢无比,青云惠师跟云溶月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只见清渊急急走来,立在天竺三僧面前。青云惠师瞧见他这几步动作迅捷,落处干净利落,俨然身负高明轻功,刹那之间,心中已经起了不少猜测,当下拉着云溶月又走回寺中。
清渊顾不得外人在旁,急走两步,来到三僧面前,徐徐拜倒,说道:“三位师傅,可是要从此参禅了么?”
释印顺愕然一笑,叹了口气,说道:“对了,我倒是忘了你了。”他说道这里,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师弟,释印弘释印旭都是波澜不惊,浑无改色,释印顺心中了然,伸手搀起清渊,说道:“清渊,你在大昆仑寺中受佛法洗礼良久,本来以你聪明灵慧,早该学贯佛性,只是你之执念,比我等更深,今日一切你尽在眼底,我三人的确要久坐枯禅,钻研佛理,若是你与佛实在无缘,便下山去吧。”
青云惠师冷哼一声,说道:“这人不似良善之人,大和尚你放他下山,就不怕他为非作歹,祸乱武林么?小和尚,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昆仑山罢,否则你前脚踏出寺门,我后脚就取你性命。”
“阿弥陀佛,帝师莫急。”释印顺指向清渊,说道,“帝师你瞧他面容,可有几分眼熟?”
青云惠师这才闻言向情缘看去,只觉这个小和尚眉清目秀,神情坚毅,隐隐中,透着几分华贵之气,恍惚之间,似乎像极了一位故人,连忙问道,“他……他难道是……”
“他俗名姓张。”释印顺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青云惠师的猜想,“如此,帝师还要取他性命吗?”
青云惠师目露追忆神情,一会望向清渊,一会又似乎透过清渊望向那位往日故人,沉思良久之后,终于缓缓摇头,说道:“我答应过那人,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礼。”
清渊茫然看向青云惠师,不知道他与自家故人有何渊源,但从青云惠师言语推断,总算两家不是敌对关系,小和尚聪明机灵,连忙一个转身,冲着青云惠师屈身下拜,说道:“帝师,在下可以对佛祖发誓,此行下山,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事,还请帝师看在本家故人面子上,放我一马。”
青云惠师看他变脸如此之快,神情殷切实在大伪似真,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跟着轻轻摇头,清渊顿时惨然一笑,说道:“帝师,你就这样不肯相信在下吗?”
“我这一生从不轻易相信别人,比起赌咒发誓,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青云惠师悠悠一声长叹,跟着望向跪在地上的清渊,柔声说道,“小和尚,你不必如此伤心,即便你不赌咒发誓,真要下山,我也不会伤你,但你心性顽劣,枯恶不悛,如果不加管教,早晚成为武林祸害,到那时,我不出手,也会有别人出手,干脆你拜我为师,做帝王师弟,我亲自教你习武做人,你看如何?”
清渊全没料到青云惠师话语居然转了诺大一个弯,心中登时狂喜,连忙磕头如捣蒜,嘴里也是连连说着:“我愿意,我愿意,师父,从此以后我一定听您教诲。”
“唉。”青云惠师眼瞧他瞬间神情变幻,心里不免起了几分厌烦,他久在朝堂,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等阿谀谄媚的嘴脸,清渊年纪轻轻,却无半分少年豪情,满身上下,俗不可奈,青云惠师纵然知道这与他凄凉遭遇不无关系,可亲眼所见,心中仍是老大不痛快,“你自己起来罢,以后不得称我为师父,只可称我为先生,这是本门第一条规矩,你先记下了,以后其他道理,再慢慢学来不迟。”
这场拜师,既无排场,也无宾客,足见青云惠师实在没把这件事完全当真,但清渊顺杆爬,口中先生连呼,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担心青云惠师会反悔一般。
释印顺眼见自家弟子转投别门,非但不怒,反而如释重负,这清渊身份来历都是惊天机密,眼下青云惠师将此人带走,大昆仑寺必然会得到不少清静,他三位僧人今日一败涂地后,心中已经起了苦修佛法的宏愿,少了这些尘世的纷争,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心念及此,释印顺上前一步,微笑道:“恭喜帝师,贺喜张施主,二位命中机缘,名师高徒,足见未来风云之变幻。”
这话说的尽是恭贺,落在青云惠师耳中,却是大大的不受用,恰在此时,大雄宝殿中释迦摩尼塑像映照下来,似乎以无穷天眼,审视自己,青云惠师心中不禁凛然,心想难道我今天先以舍利做交易,后又挫败佛家绝学,因而招致神佛降怒,引来这样一个天大麻烦?
他心气极高,刚刚稍有惧意,心中百倍豪气却油然而生,霎时瞪大了眼睛向佛祖法身望去,跟着朗声长笑,冲清渊说道:“小和尚,你俗家姓张,但毕竟曾在佛家修习,入我门下,第二条规矩便是不能忘本,从此以后,行走江湖,你依旧要以清渊自称,记住没有?”
“弟子记住了。”清渊连忙点头称是,脸上浮现讨好笑容,“区区俗名,何必挂碍,师……先生让我怎么称呼自己,我就怎么称呼自己。”
青云惠师不愿见他这幅讨好嘴脸,连忙别过脸去,心中寻思,从今以后,首先要教他好好做人,至于功夫本领,倒是可以稍稍放在后面。
清渊得了青云惠师这样一位天下无双的师父,不由得神采奕奕,他本来在大昆仑寺中还未修得度牒,此时还俗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待到下山换了僧衣僧帽,再过几月新发生出,便自然而然会除去和尚的影子。
青云惠师带着二人拜别三位天竺僧人,转身飘然下山,他知道云溶月急于返回清闲观,又有心在昆仑山彰显一身精妙无双的神功,便冲两位年轻人高声说道:“抓紧了我的手。”
两位年轻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依旧依言抓进了他的臂膀,青云惠师来到昆仑山巅,望着万仞悬崖,忽然爆喝一声,带着两人高高跃起,竟往悬崖下跳去。
两个年轻人只觉身子一轻,已经到了半空,这才后知后觉,看着周遭山崖不断倒退,心中惊恐已到了极点,忽然间,青云惠师一身长袍高高鼓起,跟着三人下坠之势为之一减,青云惠师伸足在身后山崖一点,三人身影遥遥飘出,竟轻似鸿雁,飘若流风,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昆仑山滑翔而下。
云溶月从未见过有如此神奥的武功,一时间忘了惊吓,悉心感受起这飘飞的畅快感,只觉山崖固然高耸,俯仰之间,也能跨越,流云在身边变幻,飞鸟在周围振翅,此身超觉凌尘,实在是说不出的受用。
青云惠师带着两人徐徐落地,翩然而下之际,竟只带起几点积雪,云溶月回望昆仑之巅,只见山崖高耸,大昆仑寺隐约已不可见,心中更是敬佩青云惠师的高绝武功。
青云惠师瞧出她感慨之意,有心指点,便冲两人说道:“你们不必惊奇,这也是‘两仪混元’的一种用法而已,若是你们悉心感受,自然也能察觉山间气流,亦有阴阳之变,只消以阳气为托,以阴气为阻,上抵下消,自然也就能做到。”
云溶月吐了吐舌头,说道:“前辈说的太深奥了,我只觉得实在神奇。”她此番得了天山玉髓,心中实在畅快,接连几日的愁容散去,露出如花笑靥,她本就生的出尘绝世,此时展露开心神色,却又在仙姿上增添了几分俏皮与亲切,清渊这刚刚还俗的小和尚,刹那之间便已动了凡心,忍不住偷偷向云溶月打量,只盼能多看她几眼,多听她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青云惠师轻咳一声,说道:“丫头,事不宜迟,你还是早早回去救人,当心迟则生变,眼下几乎全部有心夺宝的高手都被周虚引去,你此行只消低调行事,一路应当无虞。”
“啊?前辈让周虚取走天山寒玉,便是为了替我引走敌人么?”云溶月如梦方醒,连忙抱拳说道,“晚辈当时还责怪前辈眼睁睁看着周虚得手,如此看来,却是我误会了前辈,还请前辈见谅。”
“无妨。”青云惠师摆了摆手,眯眼望向天山之北,悠然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巧合成真。当然,如果那三个和尚不肯交换的话,出手亲自为你抢下来也不算难事,只是那并非大丈夫所为,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愿如此施为。”
云溶月这才体会到青云惠师的一番苦心,接连又是抱歉,青云惠师兀自摆手不语,云溶月正要拜别,心中忽然一动,说道:“前辈何不与晚辈一同回缘镜山,家师早就期待前辈能来做客,还请前辈赏脸。”
“我看,你是想让我到了缘镜山亲自为你那师弟疗伤护法罢?”青云惠师露出玩味笑容,云溶月被他一语道破心思,不由得脸上飞红,羞涩道:“这个……前辈如能为他疗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清渊瞧见云溶月为她师弟露出如此小儿神态,心中不由得老大不是滋味,他自在大昆仑寺修行,颇受宠爱,只觉天下人理所应当对自己好,可不想今日第一次动了凡心,心上人却俨然一副有了心上人的样子,忍不住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心中却是暗暗想道:听她意思,她那师弟受了伤,还要天山玉髓疗伤,如果她此行不顺,她师弟早早死了,那才是大大的好事。
“丫头,你不必枉费心思了,眼下我收了这样一个徒弟,多了许多麻烦事,你千里而来,能避过重重凶险,原路返回,应当比来时顺利。”他说到这里,眼神却看向清渊,徐徐告诫道,“只是你应当小心,这世上的道路,永远是回头路好走,但是却正因为好走,却更容易掉以轻心,只消你一直记得居安思危,任何艰难,也终将化为坦途。”
云溶月只觉他一番话大有道理,连忙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勉强了,请恕晚辈要事在身,不能答谢招待,他日如能再遇前辈,定当携师弟亲自道谢。”她说到这里,又冲着清渊眨了眨眼,说道:“小和尚,你以后跟着前辈,一定好好学习做人,可不要再执迷不悟哦……”
清渊只觉她呵气如兰,一个眨眼,简直如闪电打在自己心尖,可他一腔热情,转到嘴边,却只变成了冷冷的一句:“要你管,你年纪也不见得比我大,装什么老成?”
云溶月也不生气,回头冲青云惠师抱了抱拳,便施展轻功,转身去了,几个飘落,已经成了天山暮雪中的一道迢迢绿影,俄而消失不见。
清渊心头大大的失落,忍不住埋怨自己;我刚才干什么跟她吵呢?她若是因此讨厌我怎么办?从此以后,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她回去是救她的师弟,她……她为何待她那师弟如此在意……
一瞬之间,种种念头在他心底流转,只是无论何种念头,最后都走向一种求而不得的酸楚,他在大昆仑寺修炼十余年,可从未有过一天心中念头如此之多,如此之乱,忍不住默念佛经,可他本来佛心不定,越念越是怀念云溶月那道倩影,后来几句,心神大乱,只是望向她离去方向,不胜茫然。
默然间,青云惠师却是徐徐说道:“五台山某禅师收一沙弥,年甫三岁。五台山最高,师徒在山顶修行,从不一同下山。后十余年,禅师同弟子下山,沙弥见牛马鸡犬,皆不识也,师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以骑;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沙弥唯唯。少顷,一少年女子走过,沙弥惊问:‘此又是何物?’师虑其动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尸骨无存。’沙弥唯唯。
晚间上山,师问:‘汝今日在山下所见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清渊听出青云惠师是在提醒自己,可他正是情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忍不住脱口而出:“若真是被那老虎吃了,也是心甘情愿,只是有些老虎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想要送上门都是徒然。”
青云惠师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却起了反效果,忍不住悠然长叹一声,说道:“清渊,你心性不定,修炼本门内功,恐怕有益无害,从明日起,为师要先磨炼你心性,你可愿意。”
清渊到此如梦方醒,连忙说道:“一切遵从先生安排。”
青云惠师这才点了点头,带着清渊远远离去,昆仑山此时一场朔雪刚止,阳光下照,映出百万霞光,透的昆仑山如梦如幻,只是昆仑山热闹的众人,此时均已纷纷离去,竟无一人有缘见到如此景色,唯有几只飞鸟,在云中穿梭,与霞光起落,透出无比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