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繁星璀璨,地上灯火通明。
夜未深,雾未浓,百丈高的城墙矗立在天地间,雄伟壮观。
北城门上,城卫显得那么渺小,如成群结队的蚂蚁。
黑暗中,薄雾里,一道身影朝城门冲去。
他速度很快,看起来很急,比急着投胎的恶鬼还急。
此人正是陆宇,他的确非常急。
他能感觉到黑袍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是他两世经历危机中练出的警觉。
黑袍境界太高,即便被他重重陷阱害得兜圈子,依旧能依靠速度差距弥补回来。
城卫发现了陆宇,陡然间全体戒备,弯弓搭箭,吹响军哨,一束强光锁定陆宇,一道厉喝从城墙上传出:“何人深夜擅自入城!”
陆宇不得不停下来,仰头喊道:“陆宇!”
城墙上立刻安静。
城卫门在权衡该如何做,是替神将府行个方便,还是联系衙堂神捕前来拿人。
安静片刻,卫首令道:“开!”
城门沉缓开启,陆宇冲将进去,一刻不曾停留,奔行于长街。
城卫们纷纷动了,卫首忽然喝令道:“别追!”
城卫不解。
卫首又道:“今晚谁都没有看见陆少爷进城。”
一名城卫疑惑道:“大人难道是想……”
卫首却没解释,眼神扫过诸名城卫,冷道:“该聋就聋,该哑就哑,不想做聋子哑巴,小心脑袋搬家!”
城卫不再言语。
正此时,黑暗中射来一团更快的黑雾。
黑雾一顿,城卫才看清那是一个人,一个被黑袍裹实的人。
黑袍抬头凝望着卫首,卫首也凝望着黑袍。
双方没有开口,不需要开口。
黑袍胸前有个車字,身份实力地位呼之欲出。
卫首只是一介凝元境草芥,焉敢得罪棋魂殿的化羽强者,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一名城卫喊道:“开门!”
骤然之间,卫首手起刀落,喊开门的城卫脑袋搬家,坠下城墙。
城门未开,黑袍除非硬闯,绝越不过这道黑玄铁铸造的雄墙。
半响后,黑袍只能退去。
城卫们愈发不解,卫首道:“你们认为我该开门?”
他们默认。
卫首冷笑道:“给陆少爷放行,顶多我一人受罚,但要是让棋魂殿车士进城,咱们全得脑袋搬家。”
他们点头。只要是卫首说的,哪怕再荒谬,他们都绝对服从和相信。
卫首指着城墙下的尸体:“等过子时再把他抬上来。”
说完,卫首回身,眺视长街远方。
牧王城的北街很宽很直,站城墙上能看到几栋很高很大的建筑。
通天塔的莲灯,光明楼的天台,翠柳阁的夜景……尽收眼底。
观赏这些美好风景是守夜城卫唯一的乐趣。
卫首极少回身,从调来北城门当卫首那天起,他便恪尽职守,从不玩忽,所以很快便赢得下属的认同,一种无关乎他显赫身世的敬佩和欣赏,尽管他才年方二十。
卫首名叫上官秋名,当朝宰相的孙子,上官秋良的三哥。
早年间,上官秋名的父亲喜欢驾着改造石辇去山道探险,得知夫人早产将生时,他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从三千里外的秋名山驾着蛮重石辇一路狂飙,下山速度打破诸多石辇探险爱好者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
谁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从那以后,他便再没碰过探险类型的石辇,从此脱离探险盟外围成员身份。
回到家中,上官秋名已降生,待取名。他便赐予秋名之名,寓意是他情急下领悟的“快和稳”。
上官秋名不负父亲期望,从军以来,边境剿匪快,军营镀金稳,很快被调回王城。
在等待合适的空缺职位那几年,上官秋名认识了一个人,一个令上官秋名很恼火的人。
这人喜欢和上官秋名抢女人。
怡红楼的头牌曼曼,春风居的头牌仙儿,望月庭的名妓雅朵,翠柳阁的花魁清彤。
上官秋名没有一次能抢过这人!
上官秋名当然讨厌这人,但也很佩服这人敢跟诸多王官贵族抢女人,而且敢抢赢。
当然,上官秋名哪怕身份尊贵,也不敢太得罪这人,他可不想步唐家子弟的后尘:挨断腿、被退婚、遭下毒……
这人自然是陆宇,整个牧王城除了陆宇,没人敢这样对唐家,哪怕王族也会有所顾虑。
前几日,陆宇更是彻底废了唐风,还当着数千城民的面,狠狠扇了唐家一个耳光。
那一战上官秋名没去看,现在想想还很后悔。
直到次日听到唐七公子的死讯,上官秋名才意识到,只怕除了唐家以外,还有人要置陆宇于死地。
是的,上官秋名绝对相信陆宇是清白的,因为上官秋名是个很稳的人,身体稳,作风稳,心思稳,头脑稳,就连他吃饭姿势都很稳。
他的稳还体现在时刻都在思考认识的每一个人,一旦认定一件事情、看准一个人,便很难改变看法。
他看出陆宇绝对是个无法无天的纨绔,也相信陆宇再纨绔都绝不会杀人,否则唐家早便死了人,唐宁又怎可能在最敏感的时期死去呢?
所以他一定会给陆宇放行,毫不犹豫。
他也一定要替陆宇阻拦棋魂殿的追杀,同样毫不犹豫,因为他也非常讨厌唐家。
此时此刻,上官秋名的视线和心思都飞到极远处,极高处。
夜空有烟花冲天,五彩缤飞,照亮上官秋名年轻稳毅的脸庞,和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没去看烟花,一眼都没看。
视线越过通天塔的莲灯,越过光明楼的天台,落至翠柳阁的夜景。
然后,嘴角渐弯,笑意渐苦。
……
翠柳阁的灯笼绯红,门窗的光绯红。
绯红是个美好颜色,许多春宵美事都发生在绯红色下。
在绯红灯光的照射下,女人会变得奇异的漂亮,男人会变得很暖很英俊,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床。
翠柳阁是风月场所,这里能寻花问柳,亦能喝酒谈天。
这里装潢很好,全城也再找不出几家像翠柳阁这般高档的风月场所,所以深得达官贵人喜爱。
里面传出姑娘的莺声吟笑,那般好听,男人们的声音自然变得愉悦。
可在骤然之间,吟笑和愉悦戛然而止,每个人停止动作,望着闯进来的这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纹有铜钱的土灰长袍,身材高削,蓬头垢面,五官俊俏,身上带伤。
他似乎很疲倦,见到如此多的漂亮姑娘,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似乎也匆忙,上楼间撞到小厮肩膀,踩脏姑娘鞋尖。
若换寻常无礼的客人,老鸨早就招呼后院的八个壮汉出来。
但面对这个人,老鸨一言不发,笑容僵住。
所有人默不作声,面容冻住。
谁不识得陆宇?
陆宇是翠柳阁的常客,每月必光临二十次以上。
他的画像几乎每年都会在通缉告示栏出现一次。
今年有个例外,陆宇上了牧王城最高级别的刑天通缉栏。
罪名也很例外,不再含糊其词,而是清清楚楚写明:毒害唐七少爷的嫌犯。
唐家的人都敢杀,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上了刑天通缉栏,还敢现身在翠柳阁这等人多眼杂的地方寻快活?
每个人怔住,眼神随陆宇移动。
他就像行走在一副彩画上。
上楼,推门,走进一间房。
那间房是清彤的房,清彤极少接客,价格奇高,还必须征得清彤姑娘的同意才行,清彤姑娘不同意,很少有贵人会擅闯。
陆宇便是清彤姑娘同意进入的人之一。
或嫉妒,或愤怒,或其他,彩画上的人,一个个都活了,尤其是男人!
华衣贵服的男人们脸色各异,骤然起身,对漂亮姑娘再没有一丝兴趣,疾步走出翠柳阁。
伴随着姑娘们的惊疑,顷刻间风月客一个不剩。
老鸨笑意已消,神色凝重,对小厮轻快说道:“快,让陆少爷赶紧走!”
小厮像是干惯了通风报信的事情,弓着腰麻溜上楼,婉如滚上楼梯一般。
敲了敲门,小厮低声道:“陆少爷?”
里面传来一声天籁之音:“你且退去吧,陆少爷自有分寸。”
小厮陶醉在天籁中,失了魂儿般道:“好~”
屋内,美艳无双的清彤替陆宇宽衣,陆宇却抬手阻止,说道:“我来歇歇脚。”
清彤点头:“少爷放心,这扇门衙堂的人也不敢硬闯。”
陆宇清楚老鸨是个怎样的人,为难道:“给你添麻烦了。”
清彤衷恳道:“若没有少爷您,清彤哪能有今天。”
这话倒也不假。
不管任何地方,任何青楼,任何一个姑娘想做头牌和花魁,绝不仅仅是长得漂亮就足够的。
遥想当初清彤只是个普通妓女,琵琶古筝小曲儿样样不会,若非“陆宇”教她这些,清彤至今默默无闻,甚至有可能被某个醉酒的客人活活打死,类似事件翠柳阁时有发生,并不稀奇。
当然,“陆宇”本身也是不会任何才艺的。
但他身在神将府,参加过的豪门礼宴数不胜数,自然知晓近来流行什么曲儿,高官们又喜欢怎样的乐器,热衷怎样的姑娘,愿意买怎样的享受……
他只需将这些告知给清彤,清彤相信他,于是苦练,久而久之便成了花魁。
“陆宇”仅仅酒后几句闲言,他只把清彤当讨人喜欢的姑娘,愿意多说两句。
但清彤却将字字记在心里,将“陆宇”看作提携她的贵人、救她于水火的恩人。
如今,陆宇不了解王城局势,只能先到风月地歇歇脚,顺便查探查探。翠柳阁离得最近,他便只能先来找清彤。
屋内几句交谈间,老鸨已亲自上得楼,在门外为难道:“陆少爷,今日清彤姑娘不太方便,您看是不是……”
清彤刚想说话,陆宇却抢先道:“我这就走。”
“感谢陆少爷体谅。”老鸨道。
屋内不再传来陆宇的声音,老鸨俯耳倾听,却只听到清彤的一声惊呼。
“清彤?”
老鸨叫了几声,不见清彤回应,这才让小厮唤来两名壮汉。
两名壮汉砸开门,登时大惊道:“老板娘,这……”
老鸨走进一看,清彤正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急挥手巾高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刘医师!”
木窗摆晃着,陆宇已跳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