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噌噌”又是一小队兵,步伐整齐划一在青石板上踏着响声。
扎根停下看着他们挺拔的雄姿,挎着的钢枪刺刀闪着寒光,一闪一闪在他眼前划过。他现在有点恨他们,因为他记起柳言说过的话,他们来了,你们就会看到希望!可是如今他的希望在哪?
“噌噌噌”的声音慢慢远了,青石板上又是各种的鞋子,油亮的皮靴、新做的布鞋,甚至还有张了嘴用绳子缠了几道的,混在一起,耳畔又开始熙熙攘攘起来。
他手里多了一包烟丝,左右手分别提着。是从白家烟馆出来时,田鸡塞给他的,他说一条线上又多了个蚂蚱。
他不知这条线上还拴着谁,但他现在内心无比复杂,他自认为自己确实是连畜生都不如了。又想起师傅昨夜里说的那番话,接着眼泪开始婆娑起来,后悔已来不及了,眼前的希望于他而言或许只剩下了苟活。
但他很快又改变了这个想法。是经过自家巷口时,一个断了腿的乞丐在地上艰难的爬着乞讨,来来往往的人们就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到了跟前一抬腿就过去了,自卑的人对于尊严很敏感,他猛然想起怜儿对他的漠视,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感觉地上爬的换成了他,每一双脚都在他的头顶。
他眼圈红着跌跌撞撞冲了过去。几个被撞了的人骂骂咧咧,
“这人有病吧!”
“眼睛瞎了呀?”
扎根感觉这样很高兴,脸上笑着。弯下腰把兜里最后几个大子丢了进去,“当啷啷”几声,乞丐抬起头,虚弱的声音对着扎根说道:“谢谢啦!是好人呀。”
好人?扎根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慢慢变的僵硬,他仿佛一下成了异类,人们都用别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又一次受到践踏!
进了院子,厨房飘出了饭香。他径直过去,厨房没人,他又出来。到了正屋,怜儿正和守业在吃饭,见他红着眼睛、拉着脸,怜儿以为他生气没等他一起吃饭呢,就说:“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
“师傅呢?”
“我爹出去了!”
他又看看守业,守业下意识的放下了碗筷。他说:“你去找他老人家去,就说我有事找他!”
“哪也把饭吃完再去吧?”怜儿勉强笑着说。
“就现在!”目光里露着凶狠,守业还是头次见他这样。
“怜儿,你先吃着,我去找舅舅。”怜儿听罢点了点头。
守业走后,怜儿也没心思吃了。她把碗筷放下自己进里屋了,并把门一块带上。恼着小脸,听见外面扎根开始吃饭了,他吃饭声音很大,就好像故意给她听似的,一会吸溜鼻子了,一会吧咂嘴了。
怜儿捂住耳朵,忽然心里不安起来,她后悔让守业出去了。
突然“当”的一声,是碗摔了。接着外面又没了动静,时间就像是凝固了一般,怜儿害怕起来,女人第六感都强,她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守业出了巷口,是左是右,该到哪找呀?人流滚滚,目光之余看见对面墙底下半躺着一个乞丐,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只鸡腿,正在喝酒,阳光照着显的惬然自得。守业不自主的过了他跟前,乞丐放下酒壶,冲他笑笑,然后说:“小少爷施舍点?”
“我没钱!”
乞丐给了一个不屑的眼神,又喝酒去了。
守业站在那想了想,忽然说:“能把这盆借我用一下吗?”
乞丐斜眼笑笑,问:“你要盆干什么?”
守业见他没有反对,一把拿起地上的烂盆,然后冲在人群里,跪在地上哭喊了起来,“大爷大娘,哥哥姐姐们可怜可怜我吧,给点钱,我都好几天都没吃饭了?”
乞丐看的目瞪口呆,但果真有些路人停下说:“这孩子真可怜!”边说还瞪着乞丐,骂:“只知道自己吃,不管孩子!”掏出几个子丢进了盆里,又说:“你乞丐也得讲良心了!”
就一会功夫,烂盆里也有些碎钱了,守业刚要起身,忽然一只大手按着他脑袋又把他按回去了,抬起眼皮一看,原来是舅舅。守业嘿嘿一笑!
“谁教你的?”窦二哥怒着脸,瞟了一眼老乞丐。
老乞丐一脸无辜。
“你不学好,学人家要饭?你是真有骨气!”
守业看舅舅生气了,赶紧说:“舅舅,我给他的!”
窦二哥又看了一眼乞丐,说:“人各有各的道,你虽然是好意,可你欺骗别人了,这叫行什么善事?”
守业知道错了,把头低了下去。天寒地冻,窦二哥也心疼他跪着,提溜起他,让他把盆还了,守业到了老乞丐跟前,老乞丐不知哪来的力气恨不得站起来,就像一只饿狼,扑过来把盆夺了去。
守业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有点不知所措回头望着窦二哥。
窦二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路还长的呢!”
随后拉着守业进了巷子,他走了一会才想起来问守业跑大街上干什么,守业就把前面的事说了,窦二哥听得眉头紧蹙,他也猜不透扎根这是要干什么。于是转了话题。
“我问你,你还恨你扎根哥不了?”
“恨什么?”
“把你手切伤了,还差点让你被狼叼了!”
守业没有直接回答,他抬头看着窦二哥,问道:“舅舅,你以后真的把马帮交给扎根哥了么?”
“应该差不多吧!”窦二哥说完叹了口气。
两人刚迈进屋门槛,怜儿就从里屋跑了过来,直接冲进守业怀里,呜呜开始哭了起来。这一哭弄的爷俩有些不知所措,扎根正在炉子边上蹲着烤火,抬起头看了看。
“扎根你欺负妹妹了?”窦二哥问。
扎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来说:“没有!”
“那她哭什么?”窦二哥没好气说。
“师傅,我就是开个玩笑!”扎根看了看师傅一脸严肃,老头可不是和他开玩笑,也就好好说话:“师傅是这,我去大同府时,给她买了个银镯子,刚才给她戴上试试,我就开玩笑说戴上了就得做我的新娘子,这不她就…就这样了!”
窦二哥心头紧了一下,但脸上没有显示出来,浅浅责备道:“你多大人了,这话也瞎说!”
扎根摸着脑袋笑了笑,对着怜儿说:“还哭呢,往后咱做守业的新娘子,怎么样?”
怜儿没说话,但不哭了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守业。
守业有些不好意思,说:“瞎说什么呢!”
“得,算你师哥我嘴欠,师哥这给你陪不是了。”
窦二哥愣住了,这还是他原先的那个徒弟吗?举止言谈简直判若两人,窦二哥盯着,忽然看到扎根竟然长胡子了!
“师傅,别愣着了呀,吃完了没?我给盛去!”
“哦,我在外面吃了!”
“师傅,那您坐!我给您看样好东西。”
接着扎根把两包烟丝在窦二哥面前晃了晃,老烟鬼一闻就知道什么了,赶紧拿了。
“好好,这可是上好的云南货呀!”
“哪买的?”窦二哥接着又问。
“您放心,肯定不是白家烟馆,上次被您训的还够呀。”
“行呀,你小子长出息了!”窦二哥笑着说道。
“师傅,我跟您商量个事!”
“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扎根脸皮猛的抖动了一下,笑容有点僵硬。
“怜儿,你师哥给你开玩笑呢!去把爹的水烟壶拿出来,这好东西就得好家伙事伺候着。”等他说完,扎根俯身悄声说道:“师傅,我要是狐狸,您不得是老狐狸了!”
窦二哥看了看徒弟,尴尬的笑了一下。
这会怜儿把水烟锅拿了出来,窦二哥接过来赶紧装了一锅烟,完了说道:“火,火呢?”
守业慌忙把炉盖揭开,用火钳子夹了块火种出来,窦二哥探过来,把烟点了。扎根对这火钳子现在心里有了阴影,往后靠了靠。没被兰花水泡过的烟丝,冒出来的烟是呛,守业和怜儿待不住,跑院里透气去了。
“咕噜噜噜噜!”
窦二哥一吸,烟壶里冒起了泡泡。
窦二哥把烟吐出来,说:“你现在说吧!”
扎根想了想,然后说道:“师傅,您不是让我做这总把式了么?”
窦二哥点了点头。
“可我怕几个叔字辈的不答应,是想让您当大伙面亲自说一声!”
窦二哥盯着扎根看了看,木着脸然后说:“能行!”
“谢师傅!”扎根有点兴奋,他没有想到师傅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哪银镯子花了多少钱?”窦二哥突然问道。
扎根没有心里准备支支吾吾起来,窦二哥又吸了一口烟,然后说:“你那是从白家烟馆买烟扣的钱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扎根笑笑。“你现在也大了,往后需要钱就吱一声,几个零花钱,师傅还是给的。”
不知怎么回事,扎根猛然想起了街上那个断腿的老乞丐,心里酸酸的。
“这样,日子就定在明天中午,把大伙都叫过来,咱摆上几桌,这眼巴着也该过年了,柳家最后一趟生意跑完,咱就好好歇上一段时间,好好过他个年。”
扎根眼角沁出了泪花,哎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马帮里里外外就开始忙了起来。这是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痛苦后,第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按照马帮规矩,换新的总把式,要烧香磕头拜财神,只要与马有关的物件一律拴红绳。
扎根出去通知车把式,院里的活就都成了守业和怜儿的了,窦二哥摆着总把头架子光动嘴,为此还专门换了一身体面衣服,扎了一根红辫穗。守业稀奇,问他辫穗怎么还扎了根红色的,他说他是马帮总把头,也挂“马”字。
他反过来逗守业,问他是不是羡慕了,有点后悔剪辫子了,守业却给他来了句,您先去看看马尾巴再说!
窦二哥没听明白,他还真去看了。等走到马圈跟前了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糟蹋”他呀,只见他那匹枣红马尾巴不知被谁辫了个辫子,也拴着一根红辫穗。又粗又黑他那里比的过,于是问守业是不是他干的,但守业死活不认,窦二哥只能干瞪眼。
院里屋里总算忙完,把式们也都来齐了!小孩不能参加,怜儿和守业只好躲在一边看了。
供桌摆在当院,上面摆着一尊半米高泥彩神像,又放了香炉,烛台,供品还有一根马鞭。
时辰一到,仪式正式开始!
窦二哥站在最前面,跨出几步到了供桌跟前燃了一炷香,插在了香炉里面。然后退回原位。
“拜财神爷咯!”窦二哥喊了一嗓子。
众人纷纷跪下。
“拜!”窦二哥又喊。
众人齐弯腰磕头。
连磕三头算是礼成。
完后,众人起身。窦二哥过去把供桌上的鞭子拿在手里,开始念起帮规,他背一句,下面重复一句:
夫行万里,仁义智信;
无德不立,无业不能;
四海为家,皆是兄弟;
齐心协力,风雨兼程;
夫有背弃,雷火烧身。
完后,下任总把头出列。窦二哥将鞭子半空中一甩,“啪”的一声,像是闪电当空劈了下来。
扎根下意识伸手去挡。
“扎根!”窦二哥严厉呵斥了一声,扎根这才没那么紧张把手放下。
“接鞭!”窦二哥命令道。
扎根手忽然抖了起来,颤颤巍巍把鞭子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