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南城通向南方的官道两旁,挤满了数万个难民,他们每人身边都带着几个大包袱,难民们虽穿的有些旧,却还算整洁,可见他们逃亡的时间很短,而且准备很充分,这里方圆数十里没有一个村庄,四周大山上的树冠把天都割成一片一片的,零星透着点的天光也慢慢红了起来。
官道平整宽敞,能容下两辆六驾马车并驾齐驱,难民们宁愿挤在两旁的草丛中大石上,也没有人占一点点官道,因为他们知道长安很快就会派遣军队赶来,这条路是从南边到达前线的必经之路,难民们不愿占道,就是希望朝廷的军队能以最快的速度平定胡人。
天边的红霞越烧越暗,难民们都就地取材燃起篝火,虽然还是八月天,但夜晚老林里的寒气还是很重,点了火,既能驱寒也能避兽。
因为是随意捡来的柴火湿气很大,勉为其难烧起来确是呛人无比,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便是力证。
人群里最为起眼的是一个家族,他们把数辆马车围成一大圈在中间燃起一堆很明亮的火,火堆旁插着刚从附近林子里打来的野味,诱人的烤肉香把周围本就饥肠辘辘的难民勾得口水直流,数名婢女正在翻烤这些吃食。
围着这群人的马车,每两辆首尾交接,每辆车上都有两个护卫装扮的人怀里抱着明晃晃的环首刀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火堆周围环坐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围着火堆的人分为里外两圈,里圈为首的一位乍一看就觉着应是一位富家翁,他身着缎绣儒袍,看材质应是从南边运过来的蜀锦,价比黄金,富家翁略微发福的身躯应为多日连番赶路稍稍清减了些,富家翁坐在一张精致的湘绸制成的软垫上,他的夫人与他同坐,两人的位置没有并排,其他人大都有一块垫脚的物件,或是棉,或是麻,每人的座次有序。
可见这不是一群普通的富裕人家,富家翁下首坐着一位少年,从他的位置来看,当是富家翁的嫡子无疑,富家翁闭着眼假寐,少年郎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父亲,我们离开望南县城不过三百余里,前无城郭,近无村落,周遭只有这夔龙岭,夔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若是胡贼取小道杀来,怎生奈何?”
富家翁接过妻子递给他的紫砂一手壶缓缓饮过一口后说道:“中节莫要担心,为父离开望南县之时,听闻太白剑已至武威,那些北胡蛮夷定然是过不了关的。”
先前开口的少年唤作孟清韫表字中节,起表字这种文人习俗,便是他的父亲当朝大儒孟修齐还在京都任职之时兴起的。
孟修齐字唯庸封官三朝,其官运最盛之时,是先帝八年先帝奉为帝师,官拜御史大夫,孟修齐并没有为高官所困,时隔三年孟修齐以孟母年事已高为由,毅然辞官,远离长安归隐故里,先帝闻此事,还遣御使赴其故里送上赤金五十两,彰其孝心。
这富家翁孟修齐先后侍奉过三位帝王,其受封十余次,赴任五次,次次辞官,当世儒林皆奉其为当世大儒,士之标杆,其门人遍布天下,而且这位孟大儒并没有重文轻武的思想,他的三千门人当中不乏当世名将。
可以说,孟修齐在朝中的势力,隐隐能和当今圣上分庭抗礼,这么一位权势滔天的人居然会选择归隐,此事也奠定了他在儒林之中的崇高地位,当今儒生无一不奉其为扛鼎之人。
孟中节听到老父提到太白剑瞬间就安下心来,他喝了口温水,四下望了一眼道:“父亲,这次南归本就是带领乡亲远离战火,可眼下这情形,我等皆有虎卫守护,乡亲们却要忍受严寒,担惊受怕,此情此景与礼不合啊!”
孟修齐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你那李师兄办的好事,老夫让他派些人守来护卫乡邻,可他倒好只管老夫一家,置百姓于不顾,若不是他以乡邻性命相逼老夫断然不会离开望南城半步!”
这时,有婢子端来切好的烤肉,孟大儒持箸夹了一块肥肉送到嘴里,嚼了几下满意的点点头,挥手让婢女们给护卫送去一部分。
其他几个婢子立刻解出几大盘肉食给那些护卫送去,孟修齐转身看一眼坐在马车上的护卫,他家中只有奴仆数十人,这些护卫全是镇北将军李广派来的。
李将军派来的护卫们虽然在闭目养神,可他们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煞气,还有虎口上那层厚实的茧子,早把他们这些老兵痞的身份暴露了。原本吵闹的森林,被这些老兵惊得不敢作响,连只不识趣的蝈蝈都没有。这些护卫接过吃食也不多言语,只是领头的那位向孟大儒点了点头,算是感谢,而后就埋头吃饭,不一会儿就把一大盘肉夹着几个大饼儿送入腹中,女婢把盘子撤走后护卫们又恢复了和之前一样的死人脸。
孟家人在火堆边说着事儿,一群孟家的仆役正忙着给围着他们的马车搭架子。
马不卸鞍,是这些老兵的要求,可不卸鞍马没法休息,第二天肯定赶不了路,于是聪明的孟大儒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先把两个车轮卡住,再用四根圆木撑起马车四周,而后把马腹下的卡扣全都解开,把马鞍吊在马车的双辕上,马匹原地束立。
这样既能让马休息,也能在有情况的时候最快时间套好马车,迅速撤离。
而孟家仆役在做的就是这些事儿。
等仆役们忙完,孟家人已经用过晚膳各自歇息去了,几位老奴将老爷们剩下的餐食就着附近摘来的野菜、野果,一锅炖了,招呼这些仆役来吃。
说是剩下的,其实也就是些大的兽骨,和一些嚼不动大饼边皮儿,一群仆役一大锅,还抢的不可开交。
孟二十七年级最小,抢不过那些精壮奴役,管家孟七悄悄地拉着他到没人的地儿,给了他一整块大饼,和几块肉食。
孟二十七这些年一直受着管家孟七的特殊照顾,孟二十七吃饼前还是照惯例先问过孟七一声,确定孟七不吃之后,他再作揖谢过,这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过晚餐,仆役们都各自歇息去了,除了老爷少爷夫人小姐的贴身侍婢和管家,其他的奴仆都没有资格在马车内圈里休息,他们都围在马车外围,手里或是抱着一根长棍儿,或是提着一节木棒,警惕地看着四周,连睡觉都不敢睡踏实。
年龄特别小的,钻在了马车地下,孟二十七自然也能睡在马车底下,他在单薄的衣服里塞满了干草,晚间的深山里兽吼不断,孟二十七塞了两团棉花在自己的耳朵里,他就睡在孟老爷的马车下,孟老爷的车驾下有一个用破布做成的兜儿,兜儿两头系在车轮架子上,这样既不会被绞进车轱辘里,又能睡得安稳,这是孟七管家特意为二十七做的,孟二十七蜷着身体裹在布兜里,瘦小的身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
坐在火边的孟管家见此,为其盖了一床白底黑面的小褥子,白底上还写着好多字,看样子应该是什么经文。
火堆边是万万不敢去的,只有主人们的帐篷才能围在火堆旁,守火的都是少爷小姐的信婢,不远处的山林里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兽吼,把周遭的难民们吓得胆战心惊。
这时,寒月西斜,夜深了。
北边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初时声音低不可闻,渐渐的越来越响,渐渐清晰的马蹄声里,还夹杂着金属物件相互撞击的声音。
守在孟家马车上的护卫们第一时间醒来,领头人细细一听,不由得眉头紧锁,他立刻给其他护卫打了个暗号,这些护卫刷的一下,分出三分之一的人迅速窜入孟家营地里。
还在呼呼大睡的孟家少爷孟中节忽然被人拍醒,孟修齐刚想出声,立刻有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一个借着火光能看清大致轮廓的男人低声对他说:“孟少爷,北面有轻甲骑兵。”
来通知他的人说完话立刻就离开了帐篷,只留下孟清韫和他的贴身侍女青竹。
原本还有点睡意朦胧的孟清韫立刻就醒了,因为他知道北面来的轻甲骑兵意味着什么。
孟中节立刻穿好衣服,抓起放在身旁的长剑,一脚踢醒睡在帐篷口的侍婢青竹,轻声说:“快起来去把小姐和老夫人叫醒,胡蛮来了。”
孟少爷没等她,直接就出了帐篷,青竹揉揉眼应了一声,随意抓起件衣服套在身上跟着就出去。
提着剑的孟清韫看见三五个护卫直接把烧得旺旺的火堆熄灭,其他的护卫在仆人们的帮助下正在给马上套,一个个简易帐篷里的人也渐渐走出。
孟修齐还是一副很整齐的样子,没有半分慌乱,孟中节立刻前去问安。
忽然,漆黑的夜空里响起绝望的喊声“胡蛮来了!”“胡蛮来了!”
原本安静的夜晚瞬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笔直的官道两旁恐惧立刻就吞噬了所有的难民。孟家的仆役都被这种恐惧感染,变得慌乱起来。
孟老爷孟夫人看着慌乱的仆役们什么都没说,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孟老爷甚至能听到难民们惨死在铁骑下时发出的悲鸣。
马车圈外的砍杀声越发清晰,有些走投无路的难民满口污言秽语,他们已经开始冲击孟家的马车队,守在外围的奴隶们都拿起自己的武器,用力地击打着冲到面前来的难民,一些难民想从空隙中钻进来,守着缺口的护卫们眼都不眨一下唰的一声就将他们的头颅砍下,动作流利的如同秋天收割麦子的老农。难民们被杀怕了,只能哭喊着往远处去,有的四散跑落到周围的森林中。
原本用来拉车的马匹已经全都被拉到空场中央,孟家的奴仆正在给马上鞍,一干女眷慌乱不已的左顾右看。
孟中节神色慌张地看着北方,握在手中的长剑早已拔出,孟修齐看了一眼,十分淡定的说:“清韫,要记得,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
清韫是孟中节的字,孟老爷这时候叫他的表字就是在提点他,孟清韫用力握住手中佩剑,平时有些握不住的长剑这时竟觉得分外顺手,正当孟清韫调节好状态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哨,接着是奴仆的呼喊声,紧跟着传来各种木头、骨头断裂和人被马蹄踩成肉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