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溶月心急之下,来不及抽出腰间天流苏,右手一扬,扫把宛若长剑攻出。
扫把与那白光相交,云溶月才察觉到那是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当下伸长了扫把柄,在剑脊上一拍,这一招她下意识用上青云惠师的阴柔剑法,气力不展,蓄暗劲在后,来人显然没见过这样的招数,眼见她招数没什么力气,便仗剑而上。
云溶月所蓄后劲陡然而出,内力沿着经脉流转于手,那扫把灌注真气,忽然承受不住,噼啪一声,爆碎开来,云溶月深知这是自己第一次施展这样招数,运转内力之处多有不妥,这才令内力尚未送出,便在扫把中爆发,不过这扫把碎裂之后,却遮掩了两人视线,云溶月趁机向后一跃,天流苏已经握在了手中。
白虹闪过,云溶月施展本家剑法,一瞬间便占尽了上风,她这才看到来人身形颇为眼熟,虽然蒙面,但她也猜透了几分,心中一喜,手上剑招施展起来更加行云流水,剑锋急转之间,她已经接连攻向来人身上的数个破绽,那人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云溶月忽然又施展青云惠师的阴柔剑招,一粘一带,瞬间击飞来人手中长剑,她露出得意笑容,长剑倒转,左手伸出,按在了那人肩头。
她胜券在握,正要去取下那人面纱,忽然来人伸手在她列缺穴上一按,云溶月手上一阵酸麻,心中暗叫不好,那人得理饶,欺身近前,刹那之间,二人已经是面对面的距离,长剑无从施展,云溶月又担心误伤,只好将天流苏丢在一边。那人暗算得手,整个人扑了上来,云溶月运气于掌,刚想将来人一掌击退,可刚刚提掌到胸前,却又不忍心地垂了下去,来人见她如此,也在半路停下,顺手摘下了面纱。
此人是一名少年,形销骨立,形相清癯,身材高瘦,却风姿隽爽,气派从容,身穿白色直缀,头戴同色方巾,容貌俊俏,正笑吟吟看向云溶月。
不是别人,正是刘长生关门弟子,云溶月心心念念的师弟苏承宇。她虽然早有猜测,但此时终于瞧见师弟安然无恙,顿时喜从中来,连方才他出手偷袭自己的事情也全放在脑后,急忙上前一步,说道:“你……你伤好了?”
苏承宇忙弯腰将天流苏捡起,笑嘻嘻交到云溶月手中,说道:“是啊,多亏师姐长途跋涉,帮我取来天山玉髓,这才帮我捡回一条性命来。”
“哼,我帮你,你却出手偷袭我,真不知我这趟去的值不值。”她说完这番话,忽然见到苏承宇较之她离去之时,实在消瘦不少,心中又是微微作痛,原本责怪的口吻也软了下来,只是伸手去理他额前散乱长发,道,“你呀,身体刚刚复原,就闹这么大动静,就不知道刀剑无眼么?”
“师姐恕罪。”苏承宇只是打了个哈哈,全无严肃之意,“我这段日子天天窝在床上,不能自如行动,脑子里琢磨了许多新鲜剑招,却苦于无法印证,这次伤势痊愈,我迫不及待想要施展一下,看看威力,但要是先跟师姐说了,又怕师姐剑下留情。”
“哦?这下试没使出来剑招威力?”
“试出来了,试出来了。”苏承宇还剑入鞘,拍手笑道,“师姐武功又有精进,我这三两下不成章法的剑术,实在不堪一提。”
云溶月本来有心责备,但瞧见他笑呵呵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再板不起脸来,满心担忧散去,化为爱溺笑容,柔声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呢?”
“我跟师父出关之后,四下没有找到你的身影,师父说这段时间都是你在主持观中大小事宜,此时你或许出门办事了,我便打算回房换一身衣服。”他额前渗出细密汗珠,显然内伤刚愈,中气不足,云溶月连忙搀扶他坐下歇息,苏承宇看向院中碎裂的扫把,继续说道,“可我没想到,刚一回院子,就听到有人在打扫,我偷偷摸摸一看,原来是师姐你在练功,我看你那几招高明的很,心中起了好胜之心,便打算偷偷试一下你的功夫。”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想到什么,出口问道:“唉,对了,师姐你怎么亲自跑过来扫院子了?咱们观里的那些小师弟们呢?”
“我也只是偶然经过,瞧见你院中杂乱,便随手替你打扫一下。”云溶月听他喘气仍然不止,又柔声道,“你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再躺一会歇息一下?”
“不打紧的。”苏承宇连忙摆手示意,跟着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走进屋中,云溶月正觉纳闷,他却又走了出来,只是手里却多了一根长笛,复又递向云溶月。
云溶月顺手接过,只觉长笛入手,足足二尺有余,这笛子以竹子制成,却是打磨的十分光润,笛头镂雕祥云朵朵,其中遮掩一轮明月,镂雕下却是“彩云照影花照月”一行篆体小字,工艺精细,精妙绝伦。
“这是?”云溶月爱不释手,接过长笛便把玩起来。
“这是你离去之后,我瞧见院中竹子长的甚好,便信手制作的,只是一时疏忽,笛身变长,寻常笛子不过一尺八寸,这把笛子却二尺有余了……”苏承宇望着长笛,似乎不胜遗憾,“我知道师姐平素喜欢吹笛自娱,我左右无事,便以此打发时间。”
“唉?可是我记得你最是心疼你院里这片竹林啊?”云溶月将长笛小心收好,跟着颇为玩味的说道,“我还记得,当初我管你借过竹子想要做一把笛子,你那时候还凶我来着。怎么这次忽然转了性,还大方起来了?”
“我……我那时候是不舍得亲手培育的这一院翠影。”苏承宇被她提及当年糗事,忍不住脸皮一红,继而说道,“可是你这次为了我不辞辛苦,远行千万里,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而且我当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回来的那一天,我怕你回来了,却看不见我,时间长了,就把我忘了,便想着做这样一把笛子,哪怕我不在了,还有这笛子陪着师姐……”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展颜一笑,故意岔开话题,说道:“好在师姐一切顺利,我也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云溶月听他之前话语,胸中不禁起了一阵热意,又听到他面对生死,心中仍惦记着自己,更加又不胜甜蜜,她伸手抚摸笛身,入手温润处,似乎与少年当初制作长笛的双手遥遥触碰在一起。一时间思绪万千,可不知为何,眼窝发酸,总想落下泪来。
“那……那这把笛子总该有个名儿吧……”云溶月不着痕迹的试了试眼角,跟着笑眯眯问道。
“我……我管它叫‘彩云追月’。”苏承宇鼓足勇气,说完这话,各种意味,已不言而喻。
云溶月俏脸一红,等了一会,才徐徐说道:“名字不错,我收下了。”
苏承宇闻言微笑,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求师姐。”
“说来听听。”云溶月将长笛小心收好,向他问道。
“不瞒师姐,自从我受伤以来,实在是觉得此命或不久矣,彼时我躺在病榻之上,心想若是就这么悄然离去,世上诸人,应当无人记得我曾经活过。”
“胡说,我记得,师父也记得。”云溶月抢断一句,忽然又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大大的不吉利,连忙说道,“呸呸呸,以后不许说这种丧气话。”
“此一时彼一时嘛。”苏承宇打了个哈哈,并没有继续较真,“师姐说的不错,我若是真的遭遇不测起码这世上还有你们两个能记得我活过,但是纵然彭祖在世,也不过八百年寿元,师父师姐虽然必能长命百岁,但也总有那一天,而那一天之后,谁又记得我呢?”
云溶月向自己师弟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瞧出来,他这段时间除去容颜消减,身形消瘦,但一双眼睛,却较之以往少了几分少年稚气,多了不少深邃。一时间,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师弟虽然看上去依旧熟悉无比,但他短短时间,心绪变化之大,实在难以猜测。
“我想,若是我在逝去千百年之后,仍能有人叫出我的名字,那才是没有白白活过这一世。”苏承宇说到这里,眼神里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他伸手指了指云溶月腰间的天流苏,道,“我躺在床上,身不能动,心绪却前所未有的空明,咱们清闲观中藏了不少剑谱,师父担心我枯眠无聊,心生障碍,便将那些剑谱统统取来任我观看,这一看我才深深知晓武学之精微奥妙,实在是变化无穷,乐趣甚多。”
“我看了许多剑谱之后,忽然心生感想,若是我也能够创立一门剑法流传于世,则后世武林人士,岂不人人记得我曾经活过?”他掸了掸身上飘落的枯叶,道,“于是我借来纸笔,潜心记下每种剑谱之中的精微奥妙之处,那时我担心命不久矣,反而激发无穷斗志与创意,天可怜见,我居然真的创出了一门剑法!”
云溶月听到此处,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通过眼前少年的神采飞扬,看见了他身负重伤,却依旧挑灯夜战,与死神赛跑的场面,当下说道:“可是……可是武学推陈出新,单单靠剑谱上的东西可远远不够,那些开宗立派的名家,哪一个不是历经生死,遍访高手,最后形成自家功夫,我不是有意打击你,只是纸上谈兵,向来是武学大忌,万一……万一这剑法并不怎么厉害,你可千万别因此消沉。”
“这个么……师姐倒是担心过头了。”苏承宇哈哈一笑,跟着说道:“那本来就是我病隙之间,打发时光的想法,纵然不成,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况且此事连师父也不知道,就算是三脚猫的功夫,此间你我不说,天下又岂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云溶月瞧他神色不似伪装,这才放下心来,她思索一下,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忽然笑道:“哦,我还想你为什么这么好心给我做笛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好,我答应你了。”
“唉,我给你做笛子可不是为了求这件事啊。”苏承宇连忙想要辩解,可云溶月却是笑吟吟打断他道,“你还是先换一身衣服去吧,闭关这么多天,臭死了。”
苏承宇心中焦急,可云溶月偏偏不搭他的话茬,他争辩无果,只好锤头丧气往自己房间走去,俄而房间之中渐渐响起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跟着一阵水流声响,云溶月这才想到苏承宇自幼洗惯了凉水澡,连忙高声喊道:“你刚刚恢复元气,当心冷水伤身。”
“伤身也总比伤心强!”屋中传来苏承宇没好气的一句话。
云溶月听他这样的一句话,非但没有生气,眉梢却忽然挂起笑意,跟着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高声说道:“那你运转真气,护住灵道穴、少海穴、天池穴、天泉穴四处穴位,自然就不会伤到心啦。”
她口中所说的四个穴位,皆是心脉要穴,其中灵道穴与少海穴,属手少阴心经,天池穴与天泉穴则属于手厥阴心包经。苏承宇本来话里意思,是心痛而伤心,到她这里,颠倒黑白,竟成了受伤而伤心,一时间,屋中只闻哗啦啦水声,苏承宇竟不再吭声。
云溶月这样捉弄他一番,不知为何,心中畅快至极,她不愿在院中闻听苏承宇洗澡的声音,便高声呼唤道:“我先去见过师父,你收拾干净,再来找我。”
“剑法的事儿别跟师父说!”屋中总算传来了苏承宇的声音。
“知道啦。”云溶月笑着高声回应,跟着迈步离开院门,向清闲观大厅走去。
苏承宇将凉水往身上撩了一遍又一遍,总算平息了心情,他毕竟少年心性,不一会思绪就又胡乱飞了一圈,待到回过神来,身上浮皮已出,连忙擦净身子,又换了身清洁衣服,往镜前一站,总算容光焕发。
他先是去了云溶月独居的小院中,院中寂静无声,显然无人在此,他又转回大殿,却只见到刘长生一人,苏承宇请安之后,询问师姐去向,却得知刘长生安排她下山办事,大致需三四个时辰才能返回,当下兴致恹恹,转回后院。
他刚刚进到园中,忽然觉得脚上踢到了一件东西,低头去瞧,却是一个扫把头,他这才想起云溶月当时以扫把接他剑招时扫把震碎的场面,当时他还不以为意,此刻乍一琢磨,忽然觉得云溶月剑招中大有玄妙,当即取出自身佩剑,从与云溶月交手的印象中寻觅她出剑的轨迹。
云溶月当时使得剑法正是青云惠师“两仪混元”的变招,她当时依样画葫芦,只是形似却无神韵,到了苏承宇再依样学样时,剑招已经走样至极,仿佛人与人传话,到了最后,总会变成难以置信的内容。
苏承宇此时剑招也是如此情况,他接连使出,总归不得其中玄奥。他本来耐性不足,可一场生死,让他小小少年偏偏能坐得住冷板凳,眼下他越是琢磨不到云溶月剑法精髓,越是心中不服,不断一遍遍改变剑招轨迹,试图还原云溶月当时的剑法。
这样不断研究间,时间却不知不觉流逝过去,直到他终归捕捉到了几分云溶月剑法的关键之处,却已经是日薄西山,夕阳西下。他悟出几分剑法精要,高兴的抬手拭去额上汗水,可刚刚四下一看,却发现云溶月正倚在门边笑吟吟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