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男人温热的气息伴着吻吐在四月的颈边,引起她的阵阵战栗。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抚摸,四月茫然地抱住他,幸福的想笑又想哭。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沉浸在男人身上好闻清冽的气息中。
情欲在蔓延,她几乎溺死在他的温柔中。四月已经想不起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或许是一年前,或许是两年前,或许是更久更久的以前,他和她像是生长在阴暗处的植物,彼此纠缠在一起。
就这么一起死掉吧,她想着,或者就这样腐烂掉。绝望淹没了她,四月蓦然睁开眼睛,男人的脸就在她面前,她能清楚的看清他的欲望和不甘,还有和她一模一样的绝望。血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像两道泪痕。
“我要你记着我。”四月勾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然后推开了他。
她醒了过来。
疼痛也随着她的清醒回到了身上,她缓缓伸展了一下四肢,身下是冷硬的地面。她用尽力气撑起身子,靠在了柴堆上,胳膊上刚刚结痂的伤口绽开了,温热的血顺着袖子滴到了地上。风把两个婆子的对话断断续续的送进了柴房,也送进了她的耳朵。
“……夫人说要等老爷回来,也不知道要把少奶奶关到什么时候……”
“少奶奶?呸!她也配?这不明不白就大了肚子,楚家可没出过这样的少奶奶!”
“哎呀我的好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第一个婆子的声音里带上了惶急,“夫人下了严令,谁也不许议论这件事!”
“有何不可说的?”第二个婆子不屑地说,“要我说就是夫人心善,这一条白绫赐下去就解决的事,她偏生要等到老爷回来。左不过是个买进来的丫头,莫不是她家里知道了还有什么人来闹不成?何况要真论起来,还不是她自己下贱,竟做出这等事来!”
“夫人是动了真怒,连带着老夫人也被惊动了,势必要查明她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想必真被查出来,那奸夫也定会不得好死……”
四月缓缓抬起手,放到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个小生命,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一点点长大。
“对不起啊。”四月低声说道。
秋风呜咽着刮了一夜,像低语,也像哭诉。第二日天还没亮,楚府传出了两声尖锐的惊叫,随即就没了声音,不一会儿,角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两个小厮抬着什么东西出了府,赶着马车就去了后山。
三日后,楚府传出消息,少奶奶得了急病,来不及请郎中诊治,已经去了。她的娘家人在楚府门口闹了起来,不一时便被请了进去,待再出来脸上已经没了泪水,低着头匆匆离去。楚府里打杀了几个丫鬟婆子,据说是因为伺候少奶奶不经心,又挂了几个月白绫,眼看着到了年下,就取了下来。转过年,楚家的二老爷因在北边立了战功,被皇上封了将军,阖府上下欢喜不已,楚家少奶奶的死,就好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被太阳一照,悄没声息地就蒸发了。
“……你就是死也得等到明天再死!楚家是什么地方,多少人做梦都想嫁进去,你这进门就是要做少奶奶的,还有什么不知足?竟还做出这种事……”
四月的头在抽痛。她不知道人死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只是听伺候她的张妈妈说过,人要是做了错事,死后就会下到十八层地狱里。那时她听了止不住惶恐,追问张妈妈地狱是什么样的,张妈妈也答不上,最后只是说,少爷是最好不过的人了,他一定是去了极乐世界,少奶奶嫁了少爷,也一定会去极乐世界的。
极乐世界吗?四月不知道。她闭着眼睛听着娘的咒骂,或许这就是十八层地狱吧,她想着。
忽然一只手扯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四月摔在地上,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慌张中她护住了小腹,随即又觉得可笑——她都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没了吧……
“无论如何,你明天必须嫁进楚府!”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惊得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灰色麻面的靴子,鞋帮的针脚细细密密。她认得这双鞋,这是爹的鞋子。她嫁给楚恒之前的那年过年的时候,爹穿了许久的鞋子终于破了,他咬咬牙花了十几钱买了这双鞋,回家被母亲好一顿埋怨。爹想必也是舍不得的吧,这双鞋他只有在晴天才会拿出来穿。十几钱的鞋子,被他当做宝贝一样收着,可他的儿子,四月的哥哥,却吃喝嫖赌一样不落,没个正经的营生,也不肯放下身段做些粗活,只盼着有天能结交些权贵,带着他一步登天。
后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四月想着从前的种种。虽说她是被买入楚府给楚家大少爷冲喜的,楚家对她委实还算不错,不仅丫鬟婆子配的齐齐整整,规矩也不曾破过,是正经拿她当少奶奶看的,连着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也跟着沾了光,去了楚大老爷的铺子上当了掌柜。
只是不知道自己死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楚家有没有为难他?又有没有为难……他?
想来是不会吧,四月恍恍惚惚的想到,自己从未吐露过半句和他的关系,连贴身伺候的萤火都未曾发觉。若不是后来她的肚子实在是藏不住了,又信错了人,想来还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她不止一次想过被发现的那一天,也不止一次想寻贴药喝下去,了却这一桩烦恼,然后从此和他再不往来,仍旧做她的楚少奶奶,可每每把手贴到小腹上,刚刚下定的决心就烟消云散了。
他……还不知道呢。四月想着,总得让他知道了才好,毕竟这是他们的孩子,即使留不得,她也想让他摸一摸。快到年下了,过年他总是要回来的,四月就抱着这样的心思一天天拖着,直到事发。
她也是给他写过一封信的。他当初走的时候,把初七留了下来,告诉她有什么事就交给初七去办。她在刚发现自己有孕的时候便给他写过信,看着初七把信揣进了怀里,几个跳跃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她惴惴不安地等着他的回信,可直到她死了,他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
或许是自己给他添麻烦了,这几年里她总是给他添麻烦。
“莫要动手!”娘的声音传来。她努力抬起头,看到娘拉着爹的手,说道:“明儿楚家来接人,脸上带了淤青可不妥。你先出去,我看着她,必不会叫她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爹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娘的手,走了出去。四月委在地上,有些迷惘。她盯着床边垂下来的青灰色纱帐,在离地三寸的地方有个破洞,被她绣上了几棵小小的翠竹,成了她出嫁前的闺房里唯一的亮色。小小的房间里,一张桌子贴着墙壁,上面零零碎碎放着做了一半的香囊、翻了几页的话本子、一根素银钗子还有半盏茶水。
头在抽痛,刚才从床上摔下来的一下似乎磕到了胳膊,也钝钝的痛了起来。一只手把她拖了起来:“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床上躺好了,楚家已经送了聘礼来,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寻死,亏你想得出来!你自个儿死了不打紧,明天楚家来接人,我和你爹如何交代?你是要逼死我们不成……”
四月就着力气回到床上,娘的话她渐渐听不到了,只呆呆地看着她的唇不停翕张。她满脑子都回响着一句话:“明天楚家来接人”!她想开口问这里是十八层地狱吗?可是刚一张开嘴,冰冷的空气一下子灌了进去,她的喉咙像针扎般刺痛起来。四月捂着脖子拼命咳嗽着,记忆涌了上来,她记得这一幕,这是她出嫁前一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