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他从牙缝里蹦出这些字眼，“回车上。快跑！！”

别所重峰正要把前原美咲从地上扶起来。他一听到新人司机这句话，当即不悦地挑起了一侧眉毛。自从当上栏目导演，他应该就没被下属顶撞过，不生气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是放在平常，元一朗肯定会被骂的狗血临头，但在今天，“尊敬的别所监督”恐怕只能失望了。

小溪上游，窸窣声响骤然增大，无数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红彤彤的眼珠亮的仿佛血染。它们有点像是迁徙的狼群，但数量多得铺天盖地，暴露在外的森然利齿，反射出令人胆寒的锋利光芒。

伊藤雅史和助理录音同时拔脚狂奔，没跑几步就先后绊倒在地，双双摔成狗吃屎。别所重峰尖叫着把手下聚成一团，带着两位女性队员步步后退。谢天谢地，他们总算没有忘记打开手电筒，照亮遍布地面的树根、泥洞、石块，以及两位实习生摔出来的淋漓鼻血。

可能是因为以前的野外拍摄经验，在撤退刚刚开始的时候，别所重峰大致上还能够维持队伍的秩序。不过，元一朗可没工夫欢呼叫好，他必须和柿谷速雄负责殿后，手拿武器挡在众人前面。从飞溅的水花声判断，兽群应该刚刚开始渡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再等十五秒，不，再等二十秒他们就能撤回车队，发动引擎呼啸着开出困境——

就在此时，营地方向突然开始枪炮大作。那可不是一两挺机枪打点射，而是至少一个大队的枪炮齐射，雷霆般的爆炸声振聋发聩，明亮耀眼的炮口火焰，甚至穿透了持续数百米的茂盛丛林.....就连元一朗这种参加过大型演习的自卫官，都本能想要卧倒寻找掩体，对战争毫无概念的平民，反应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石块从柿谷速雄手中滑下，沉重地跌进遍地落叶。老驾驶就像遭遇雷击一样猛地停下脚步，惊慌不已的脸上，一双眼睛瞪的比鸡蛋还大。助理录音在地上蜷成西瓜虫，“南无阿弥佗佛”地念个不停，伊藤雅史狂叫着“掩护，掩护”，不到一秒钟的工夫就跑的不见踪影；别所重峰在那里跺脚跳骂，一再要求组员们镇静，但他自己，显然是最不镇静的那一位。

元一朗紧握树枝，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肾上腺素开始大量地泵入血管，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他听到了兽群的嚎叫，成群结队，成十上百，距离惊慌的人群最多只剩下一百米;他看到了缭绕在同伴身边的恐惧，人们对救援的迫切要求，以及——

以及前原美咲的朦胧泪眼。“不要，”女记者抱住长岛夫人，就像暴雨中的小草一样瑟瑟发抖，“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我不要！！”

那一瞬间，真壁元一朗下定了决心。“柿谷先生，你看住他们！”自卫队三尉把树枝扛上肩头，双脚稳稳地踩上地面，“别所先生，你带人继续往停车场走，”他彻底撕去了身上伪装，就像指挥特车中队第二小队那样，凌然地发布命令：

“慢也不要紧，一定要把人都带上！我去拿装备过来，谁也不准掉队，一个人都不能丢下！”

别所有点晕晕乎乎，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老驾驶大吼大叫了好几句，却被炮弹的爆炸声完全遮盖。真壁元一朗微笑着点点头，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接着就把双拳收至腰间，大步流星地跑向了停车地。

热风流过脖颈，带走浓郁的汗汽。元一朗矫健地越过遍地障碍，仿佛一匹自由驰骋的孤狼。荧光虫群在身边狂飞乱舞，受惊鸟兽尖叫着窜向四面八方，暗红色的曳光弹流嗖嗖穿过树冠，在射程的最末端化作一片阴森惨绿......但这些都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再过三十秒，危机就能解除，再过三十秒！

11式强袭武侍一直处于待机状态，只用五个按键就能启动。炎热的雨林，也不像冬季训练那样需要生火暖机，三秒钟就能让柴油机达到转速最大。这是最合适的启动时间，比预案当中的任何一种假设情况都要合适，奔驰吧，我的搭档，咆哮吧，我的步枪！在凶暴残忍的外星怪兽面前，为了守护同伴的生命，和我共同奋斗吧！

最后十米。八米，五米，三米——到了！元一朗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用能把塑料外壳碾碎的力道，咬牙地按下遥控按键。接下来就是六位紧急密码，再接下来就是顶棚轰鸣着打开，他就像熟练的攀岩运动员一样，完全不依靠任何工具，撑着后视镜“嗖”地窜上车顶——

黑洞洞的枪口，稳当地停在了鼻尖正前方。元一朗的动作瞬间凝固，右脚一个不稳，险些沿着原路摔到地上。“你——你——”他脑中一片慌乱，把同一个词用日语、英语乃至汉语连着重复好几遍，两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支致命武器：

“我——我！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你们，你们是——”

“堡垒机动团。”枪管向后挪了挪，但仍然没有离开元一朗的脑袋。这个人说的是英语，但是口音非常奇怪，鼻音、喉音的干扰十分严重。“你们运的货物可真奇怪。走私品的？”

“NO！”真壁元一朗感到了深深的羞辱，“不是走私——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双眼终于完成了对焦，看清了对面那人的真面目。不，那不是人，至少不是地球人，这家伙就像银背大猩猩一样魁梧，除了大腿与手臂，全身都被灰白色的重型铠甲所覆盖。瞄准元一朗面门的那支枪械，侧面伸出长长的蜗牛状弹匣，看着就像，看着就像——

就像电视节目中曾经播放过的，外星“持镰者”士兵所使用的10.2毫米（近似值）口径冲锋枪。

“建议你说英语，而不是我们听不懂的那种语言。”外星士兵轻晃一下枪口，给了一个明显带着威胁意味的“友好建议”：

“你们遇到大麻烦了。不过我们可以提供帮助，条件是后续路线听从机动团安排。这点能否做到？”

元一朗不想被这些外星人带走。他X的绝对不想。然而，更多的披甲士兵已经从树林当中钻了出来。他们还算友好地截住了摄制组，一面把这些吓瘫了的地球人扶向停车位，一面瞄准逼近的兽群扣下扳机——

明亮的枪口火焰，瞬间晃花了元一朗的眼睛。外星士兵开始向河那边窜来的野兽猛烈射击，步枪、机枪、冲锋枪的噪声大得惊人，顿时就在黑暗深处掀起凄厉惨叫。至少有十多具躯体同时栽倒，发出沉闷的着地声。

“我们还能有其他选择吗？”元一朗舔舔咬破的嘴唇，听天由命地苦笑一声。又开始了，被人摆布的命运。神明大人，您的幽默感，我们这些凡人真是无力承受啊。

第16.5章：暗影

2013年2月16日。本地时间傍晚，“TV——日光”摄制组失踪地点（推测）。

“我必须得说，”奥莉薇拉.比阿特丽丝.布拉瓦将AKM步枪横在胸前，小手轻轻地捏住鼻子，瓮声说道：

“这地方的味道，真是太难闻了。”

张成栋深有同感。摄制组用过的这个停车场位于雨林正中，不仅塞满枯枝烂叶，而且热的活像桑拿浴房。昨天半夜，数十只虫兽在此一命呜呼，活像洒水车似地喷出上千升鲜血，没过多久，又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把这堆臭烘烘的生物垃圾彻底浇个通透......

菌类爱死了这种高温高湿，抓住一切机会疯狂繁殖。国家人民军勘察失踪现场的时候，已经进行了一次全面清理，但这片空地的味道，还是活像淤塞了一个月，蓝藻比泥巴都多的臭水塘。

“要是部队没把尸体清走，怕是还得更糟。”凯南自治区贞天安张成栋，或者说启化市总商会副秘书长章愿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坨粘稠泥浆，身上的民工迷彩服，白花花地渗出大片盐渍：

“还记得吧，刚才碰见的运尸车？司机戴着防毒面具驾驶，后车斗里撒的全是石灰。那些臭肉要是还留在原地，咱俩恐怕就得去借全身防护服了。”

“记得~司机还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呢。希望部队把死虫子赶快烧掉，防疫工作只做一半可是不好，”奥莉薇拉心不在焉地做着评论，同时在一堆乱糟糟的车辙前面俯下身子：

“老大，你也来帮忙看看。警戒线刚撤，这片泥地应该还没人来过，说不定能找到一些部队遗漏的东西......等等，这车轮印也太乱了吧？东西南北中哪个方向都有。摄制组到底在想些什么，在这里COSPLAY藤原拓海么？”

奥莉薇拉引用的典故，出自赛车动画《头文字D》。张成栋被她拉着看过几集，但却始终没办法投入进去。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地上那些扭来扭去，活像一团乱麻似的轮胎印迹，绝对不可能是飙车比赛的产物。

“他们没有在玩，而是为了迷惑追踪者。”张成栋踩着湿漉漉的朽叶，也走到了那片狼藉旁边：

“故意弄乱车辙，是一种常见的反侦察手段。再加上昨天那场大雨，想追踪就更难了。.那群扶桑人，要么存有私心，不想被搜救人员打扰，要么是被人逼迫，不得不隐藏自身的位置......应该是被逼的。奥莉，你看看这个。”

张成栋把手伸进水坑，夹出了一个又细又长、金灿灿闪着光芒的金属小瓶。泥浆顿时从细端的圆形开口流出，没过多久，就暴露出了这东西真实身份：它是一颗弹壳，被车轮压进泥坑深处的铜制弹壳。小东西躲过了部队的拉网式搜索，带着满身的臭水，静悄悄地躺在张成栋的掌心。

奥莉薇拉应该早就发现了这颗弹壳，只是把机会让给老板而已。贞天安对女孩的好意十分满意，决定当即来上一场分析说明，以此作为报答。“看尺寸和形状，应该是持镰者使用的一指口径步枪弹，”他举起长长的弹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没有锈蚀痕迹。明显刚用过不久。那个扶桑摄制组，昨天晚上显然发生了第三类接触。”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被绑架了。”奥莉薇拉站起身来，翠绿的双眼，闪过一道遗憾的光芒：

“我把事情梳理一下：昨天晚上，人民军忙着对付虫兽集群，没有余力照顾跑到外面的摄制组。外星人趁机渗透到射界附近，把这群人抓成俘虏带回老巢，对他们做了这样那样的各种事情.....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老大。所有外出车辆都装了无线电定位器，外星人怎么会察觉这件事情？？”

“去年入侵凯南的外星军队，有不少幸存者逃了回来。”张成栋耸耸肩膀，把外星弹壳熟稔地装进证据袋：

“他们学到了血的教训，知道地球人的无线电科技有多么先进，然后把这些经验教给了虫洞对面的战友......可能是这么回事吧。说起来，奥莉，你有没有发现摄制组留下的私人物品？”

“暂时没有。”奥莉薇拉把步枪端在胸前，很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部队清理的很彻底，这颗弹壳要不是陷在车轮印里，估计也会被收走。老大，你可能得动用人脉，问问警卫营的熟人了。”

“动用人脉，我的真实身份就暴露了。”张成栋摇摇头，“等设备到了，再到附近探查一次吧。我这次可是买的新式激光雷达，再密的树林也能看透。”

“知道，我帮你打印的合同。”奥莉薇拉毫不客气地揭了老板的底。她朝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踱了两步，弹药胸挂袋上方的曲线，立即出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晃动：

“我倒是更喜欢那台考古探地雷达。不过老大，部队的设备肯定比我们早到。他们有无人机、热像仪外加专业的侦察兵，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把雨林里面的道路网画出来。”

“未必。想想当年胡志明小道，雨林这东西，本身就是个大伪装——我怎么替外星人说起话来了，”张成栋自嘲地笑笑，右手放在腰间，转身走向自己的秘书，同时也是云路公司保卫二科科长奥莉薇拉：

“好了，今天的勘查到此为止。干‘正事’吧，奥莉，给这边的原木拍几张照片。”

“它们现在还只是树，”奥莉薇拉语带揶揄，“砍倒、除枝、干燥以后，才能变成原木。老大，你既然伪装成木材商人，多少也得记上几个术语吧？”

“行，行，回去就看......那棵，照那棵沙龙胆树，”张成栋指住土坡上一颗树皮厚若铠甲，从下到上渐渐变成深紫色的粗壮树木，下令道：

“这树有年头了，表面的裂痕很有感觉......等等，奥莉，你往边上站一下。”

女孩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她的目光充满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答案，但张成栋此时的眼中，却只有离树根三米高处，那个小小的奶白色茬口。当年，吕志远臀伤痊愈后，曾经拿着那支害他住院的M1911A1，在林地训练场狠狠发泄了一番。11.43毫米，或者说点45口径手枪子弹在树干上打出的痕迹，跟这个茬口真是要多像有多像。

越来越有意思了。贞天安打开战术手电，将光柱射向新鲜伤口的内部，果然，子弹就卡在那里。外星人显然不会使用这种地球枪弹，日光电视台的这个摄制组，藏着的秘密看起来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