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安和巧巧对视了一眼,巧巧又窘又忍不住想笑。
宋建安也开心地笑了,他用英文和那个传教士攀谈起来。
虽然宋建安英文会话还不是很流畅,但因为他上得就是教会学校,两个人有共同语言,所以聊得挺投机。
那传教士先吃完、用餐巾擦了嘴,又和宋建安说笑了两句,夸宋建安英文讲得很不错。
宋建安笑着说,一般,和你的中文差不多。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巧巧也不知道两人笑什么。
传教士站起来,向两人说“愿主保佑你们”,和两人道了再见。
巧巧问:“这西餐这么难吃,为什么不做咱们中国饭呢?”
宋建安笑着说:“这津浦铁路现在洋人在里面参股管理着,所以多是西餐,等以后肯定会有中国菜的。”
吃完了饭,宋建安又去找卧铺车员,买了两张卧铺票。
第二天中午,火车到了浦口终点站。
因为是终点大站,且白天,又是南京民国首都,所以一下车便见站台上黑压压来往的全是各色旅人。
巧巧扯住了宋建安的胳膊,四下张望:“到上海了?”
宋建安笑道:“到南京了。”
他一手提皮箱,一手反过拉了巧巧的手。巧巧这会儿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怕失散,也紧攥着宋建安的手,浑然忘记了羞怯。
“那怎么到了南京了?不是说好要去上海吗?”
“南京和上海之间隔着长江,难道要火车飞过去吗?”宋建安笑着说。
“咱们昨天过得那个运河,河上不是有铁桥吗,那么宽的河,昨天火车不是从上面过去了吗?”
“运河是宽,可你要见了长江才知道什么是宽了,所以呀要在上面建铁桥要难得多呢。”
出了火车站,只过了一条大马路,便到了浦口码头。
站在码头上,望着面前奔腾不息的长江,巧巧方信宋建安的话,果然是天外有天,这长江比起运河来又要宽了几多。
两人坐轮渡过长江,站在船舷上,望着轮渡侧边翻起的滚滚浪花,远眺如白练般的江面,巧巧只觉目眩神迷。
“这么宽的江面,架桥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不过听说现在正在造大渡轮,里面铺有铁轨,到时火车直接就开到渡轮里,咱们坐在火车里不用下车,就可直接到对岸了。”
“火车钻到轮船肚子里啊?!”巧巧觉得又新奇不可想象又好笑。
“很快的事情呢!”
“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坐轮船也挺好,”巧巧说:“能看到这样美的江景呢。”
渡轮到了江南岸,这里便是下关码头。
从下关码头出来,宋建安叫了一辆黄包车,两人坐车到了南京下关火车站。
于路上,宋建安对巧巧说,现在已到了南京,有许多政要都在南京市里。
拉车的车夫擦了一把汗,回过头来说,是啊,所以啊在这里不敢乱说话。
听了他们的话,巧巧顿觉南京这座城市很神秘。
到下关火车站买了京沪铁路去上海的车票。
坐了八个多小时,又是整整一天的时间,到了上海站。
巧巧现在虽已适应车站滚滚的人流,但上海车站旅客里多了许多洋面孔,夹杂着好些穿各样制服的人,让巧巧顿觉上海这个城市的与众不同。
到了街上,叮当作响的电车从眼前驶过,幢幢四五层高的楼房,不时按晌喇叭的汽车、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宋建安也从未来过上海,对于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也并不熟悉。
大上海,我们来了。你会以什么姿态对待我们呢?
巧巧有些迷茫了。
“麒麟,我们要去哪里呢?”
宋建安毕竟常在外求学,自有些经验——不熟悉的地方花点儿小钱自有熟悉的人给你帮忙。
他微笑着说:“你不用担心,跟着我就好了。”
看到心地善良胆子却大的巧巧此刻小鸟一般紧紧轻扯着他的衣襟,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和自豪感。自己要象珍爱一块最昂贵的宝玉一样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不让她受一点儿惊吓。不,在自己的心目中,巧巧是什么来比喻都是不适合的——因为都不能比喻出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宋建安招手叫过来一辆黄包车,让巧巧先上了车。
“侬要上哪里去咯?”黄包车夫问,提起了车杠。
黄包车夫的上海味国语还是能听得懂。
“上海最好的旅馆。”宋建安说。对最爱的巧巧,他要给她最好的。
车夫的脚步并没有动:“阿拉上海最好的饭店就是华懋饭店了,侬要去伐?”
饭店?巧巧在心里奇怪,麒麟明明要去的是旅馆,怎么这个车夫却说那个华懋是最好的呢?
“那就去华懋。”宋建安说。
“侬是哪里来的少爷啊?”车夫边跑边说,却又不似在问宋建安是从哪里来的:“莫说是‘拿’(你们)外地人,就是阿拉上海人能到华懋睡一晚,也是在亲戚朋友中能说好几年的事情......”
巧巧听车夫这样说,忍不住轻轻扯了一下宋建安,小声说:“那一定很贵了,我们不去了!”
“贵,它也有个价啊,总不能一去就搜身,带了多少钱全没收吧?”宋建安开玩笑地说。
巧巧想笑,又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头:“和你说正事儿,你老开玩笑。”
宋建安安慰她说:“没事儿,不过是住几天,又不是在那里安家,能费多少钱?”
车夫还在那里说:“华懋饭店要十三层高,莫说是上海和中国,听说是远东第一楼呢!几十年前那里装‘自升梯’,阿爹抱我去看‘自升梯’,前年华懋又装远东最高的‘自升梯’,我又抱小囡去看了......”
到什么地方不熟,就问这些车夫好了,他们跑遍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你只打听路也会热心告诉你的,若是你坐了他们的车子,他们会更热情地回答你路上提出的各种问题。
“华懋饭店在什么地方呢?”宋建安问。
“在租界里南京路上,南京路那可是阿拉上海顶好的地方,是‘白相’的好去处,百货公司、舞厅,‘好白相’的地方可多撒,最近国联派的代表来到了上海,就住在华懋饭店呢......”
宋建安对秦巧巧说:“本来想带你去见识见识,这样一听,十三层高的楼房、‘自升梯’,这些都是济南见不到的,看来我自己也要见识见识了!”
他又附在巧巧耳边说:“‘好白相’就是好玩的意思,我有同学是上海人,我也懂一点儿。”
宋建安说话吹在巧巧耳朵里的气息让她脸红,又是在大马路上,她把头往一边躲了躲。坐在黄包车上的巧巧觉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已经很繁华了,不能想象车夫所说的南京路又是什么样子?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饭店是吃饭的地方,怎么成了住人的地方?但是她不好意思问。
到了华懋饭店门口,宋建安付了十个铜板,也没有还价,虽觉得比济南贵了好些,但车夫毕竟跑了一个多小时的路。
车夫连声道谢,帮宋建安将皮箱从脚踏板上取下,待他下来,递给了他。
巧巧抬眼望去,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然可以看见江水,江面上船只往来、鸥鸟翩飞。这时节,在家乡除了雀儿,别的鸟儿已经很少见了。江边道旁,一排排的法国梧桐铺排过去,每隔一段距离,会设一个固定的木制长椅。虽然现在是冬季,但仍有一些人在这里散步,男子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都是衣冠楚楚的样子;女子短衣棉裙、再加披肩或围领。呀,竟然还有几个女子穿着旗袍,虽然只是开到小腿的低叉,但是巧巧想想也冷。
能在大白天悠闲地在这里散步的,都是些有成人士。里面也有一些洋人,边漫步边交谈着。
这儿并不象车夫说得那样啊?也不是自己想象的人流如织的样子,现在是冬季,如果是春、夏、秋三季,这儿一定才更美,一边散着步、说着话,一边欣赏一下江景......
“巧巧,在想什么呢?”宋建安的问话打断了巧巧的暇思:“进饭店了。”
“没想什么。”巧巧忙回过了身子。
华懋的大门是旋转大门,宋建安也没有见过。当然这不怪他,这种旋转木门华懋在中国是第一家使用的。宋建安迟疑了一下,过去轻推了一下木门,他可不想在心爱的人面前丢人。木门轻轻转动了,宋建安走进去,马上就明白了这木门的原理。他又“转了出来,招呼站在门外的巧巧:“哎,你怎么还不进来啊?”
巧巧“噢”了一声,忙跟着麒麟进了大门。
一进华懋饭店的大门,马上感受到一股暖意,与外面的寒冷截然两个世界。抬眼望去,宽敞高大的走廊、意大利乳色大理石地面、气派的廊柱......
这么大的地方,要生多大的炉子才能这样暖和呢?巧巧想。
穿着制服的两名迎宾员侍立在门侧,有一个马上上来接过了宋建安手里的皮箱,带领他们到大堂。
华懋饭店的大堂如同一个小宫殿,高大的穹顶,贴了白色大理石的廊柱因为里面的温暖,所以不使人感到冰凉,反而有一种舒服的视觉感;顶上吊下的那枝铜制西洋镂花大吊灯,更让这大堂添了一层异域堂皇的气息。
巧巧悄悄地睃巡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大炉子。
来到大堂前台,里面的接待员很热情地问假宋建安:“先生您好,请问要订什么样的房间?”
宋建安也不摸底,便请接待员介绍一下。
接待员告诉他,华懋饭店的客房分豪华、甲、乙三等,豪华套房是英、美、法、德、西、印、日、中、意九国套房,是里面价格最昂贵的,是国际政要、名人入驻的房间。接待员还告诉宋建安,说你很幸运,由里顿先生率领的国联代表调查团就住在华懋,本来华懋方准备在国联代表团入驻期间,除了外国人和本国政府官员,暂停华人入驻,后来还是里顿先生亲自告诉华懋饭店不要这样,国联是追寻和平、人权平等的,如果这样倒不符合国联的精神。华懋方面才作罢了。
宋建安听了九国豪华套房的住价也在心里暗暗叫贵,心想,住这样的房子一晚,可以在昌乐县城买间房子了。他问了接待员,有双人间,便订了甲类的一间双人间,暂定三天,预付了房金。
巧巧见麒麟订了甲类的房间,交了房金,在旁边涨红了脸,但是却碍着人多说不出口,这样的房间也太贵了吧?若不是旁边有人,真想拉了麒麟就跑。
提皮箱的迎宾员拿了钥匙,带宋建安和巧巧两人乘电梯。巧巧走进电梯,心想,这就是那个车夫说得“自升梯”了。电梯一启动,巧巧竟有一些失重的感觉。心想,不知道麒麟会不会开这个“自升梯”。
到了八楼,迎宾员带他们来到所订的房间,打开了房门,将皮箱放到位置上,告诉宋建安,若是要出门,就到大堂将钥匙换成号牌,待外出回来后,再到大堂换回钥匙即可。然后轻轻地带上房门走了。
待迎宾员一走,巧巧就对宋建安说:“麒麟,咱们就住一晚,成吗?”
“为什么?”
巧巧说:“这里住一晚要十几块大洋,可以在乡下买三亩地了,太浪费了!”
宋建安笑着说:“已经给人家说了住三晚,就住三晚吧,不然让别人笑话了。”
巧巧噘起了嘴:“在这里谁认识咱们呐,谁会笑话咱们呢?”
宋建安打量着室内,笑着说:“已经花钱住在了上海最好的饭店,就要开开心心地享受它几天,这样才不是浪费;若象你这样的心态,住在豪华的房间里,心里却不开心地想着费钱,这样才是白白的浪费呢!”
巧巧觉得宋建安说得虽是歪理,可似乎又有些道理,她说:“那一定只住三晚,不能多住一天?”
“行,答应你。”宋建安说:“那你一定要开心啊,看,嘴现在还是有些噘着呢,不见笑噢。”
巧巧被他逗乐了,低头“扑哧”一下笑了。
他们现在站在的是房间的外间,有沙发、电话、油画,是做会客用的。
巧巧走到东边窗前,惊喜地叫道:“快来。”
宋建安忙走过去,原来可以从东窗望见外面的外滩和黄埔江,江面上百舸往来、中缀白帆点点。
巧巧说:“太美了,又可以看这么好的风景,又处在温暖的房间里——”
她抬头冲宋建安笑了一下:“就是太贵了。”
宋建安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刚给你讲了哲理,怎么又俗了?”
“接受也有个过程嘛,哪有这么快就改变的!”巧巧笑着说。
有一个小门,宋建安推开一看,原来是卫生房,卫生房采用西式设备,有供淋浴的隔间,还有西式的坐式抽水马桶和西式小便池,宋建安看了看,拉了上门。却听到身后巧巧轻叫了一声,回过了身来:“怎么啦?”
“不是双人间吗?”巧巧指着里面的套间说:“怎么只有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