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六岁的曼婷倒很有悟性和定力,自和父亲学武,每天早晚两练并不见断,虽说女孩儿家力道弱一点儿,基本功练得倒很扎实,冯昆心中略慰,打算到时候就将那套冯家的西府小红拳传给女儿,因为这套拳法属于偏柔一些,对腰部、腿部、腕部柔韧性要求较高。冯昆给曼婷请了乡里的名儒徐老先生在家里私塾,教曼婷读书,完全把曼婷当做男孩子一样来培养。
冯昆对夫人让他娶二房的事情说再等一等,谁知这一等就真的等出了好报,女儿曼婷十岁的时候,夫人又怀上了,生下一位少爷,阗府欢庆,这庆贺的过程这里就不必说了。从此以后,冯昆对教女儿练武的兴致就淡多了,曼婷念书之余晨昏两练倒自已坚持,碰到她问就指点两下,如果不问也不去管她,教她那套拳法的念头也没有了。冯昆给儿子起名冯子璋,小名二宝。
徐老先生果然不愧耋宿,那林婉宁也是天资聪惠,将老先生所教的《说文解字》、《千字经》、《诗经》、《烈女传》、《九章算术》等一一学会,老先生又教曼婷一些诗词、绘画等杂学,自觉这女弟子确实聪惠,别人要八九年才能学会的精义,她只用了五六年就领会了,以后只要多看书便可自悟,自己拿着丰厚的束修脩,却只在人家府里教女孩儿家一些杂学,便提出辞馆。
冯昆却极力相留,并加厚了待遇。其实冯昆在这件事上是有自己的一些私心的,并不是他把女儿看得有多重,自从有了二宝,曼婷的地位就排在了弟弟后面。冯昆想的是这徐老先生是西府的名宿,只调教了女儿四五年,四乡人并不知道冯家小姐还习武,但是冯家有个才女的声名已经不胫而走,如今徐老先生实岁六十有五,虚岁六十六,如果放他辞了馆,或被别人请去,或是回家中养老再不出山都是很可能的,现在二宝三岁,冯昆打算等他四岁时就开始练武,六岁时正式拜徐老先生为师,将老先生在家中再养几年又怕什么?让徐老先生教女儿诗词赋画的杂学是他的策略,以后将先生胸中的名章正典教给儿子才是冯昆的打算。
二宝四岁的时候,冯昆开始教他习武,这二宝倒也聪明,只是小孩子习性,贪玩怕累,对这练武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冯昆严历督导,只不过他把这当做苦差事,只是勉力完成以避惩戒,所以进步很慢。冯昆还要到邮政署公干,每周只能回来一次,所以平常督导二宝练武的事情只能交给女儿曼婷。
二宝还没过六岁生日,这徐老先生却年事已高,一病不起。冯昆延请了乡里最好的大夫给老先生看病,然而百药难医老,徐老先生延躺了半年,还是驾鹤西去了,冯昆的一番盘算落空了。
冯昆却是有情有义,资助徐老先生家人将徐老先生厚葬了。事后,另请了乡里四十多岁的常夫子来教习二宝。那一年,冯昆在邮政署遇事不顺辞了职,这却苦了二宝,文有常夫子,武有父亲冯昆,不得许多空闲去玩耍了。
既然家中诸事皆谐,为什么冯昆却心生忧虑呢?却是那句老话说得好——死水怕勺舀。父亲在世时虽也在家中做着清闲老爷,清末时田税较重却比较稳定,所以家里的田地足以让父亲做一个清闲老爷。到冯昆接掌家里已是民国初年,四下军阀割据,好好的壮劳力都被征了兵,成了只吃饭打仗不种田的丘八,虽然新政府有颁布的有田亩税法,然而下面的军阀在上面再加几成,这田税就重了起来。别的地主随上面的加赋给佃户加租,反正你们没有地,不种我的地你们吃石头啊!冯家从祖父时起定的租议到冯昆手里就没有加过,冯昆也没想过学别人样,所以一直未给佃户加租,收入也就减少了,他就不能象父亲那样坐在家里清闲地、没有压力地当老爷。好在冯昆为人慷慨义气朋友多,很快就有朋友给他搭了一条线,破费了些大洋,就得到了宝鸡邮政署副署长的公干,得一“铁饭碗”得以补贴家用。要论起才学人品,其实冯昆倒在署长之上,但要论起官场钻营刁猾,冯昆恐怕就连一般的小科员都不如了。
五年前民国十八年的那幕场景又浮现在冯昆脑海,那天管家老林驾着家里的马车从家里赶了五十多里路来到了宝鸡邮政署。林管家大冯昆十七岁,六岁时因家贫又受继母虐待流落在外,被回乡省亲的冯昆祖父冯昌烈遇见并收留,那一年林管家才七岁,被留在了冯府。冯昌烈后来给家里的来信中曾说等林管家满十五打算带他入营,谁知后来看行军打仗这一行都沦为洋枪洋炮的天下,比得是船坚炮利,不再是力大武艺精,装备落后的一方只能拿人多来说话。这一行已经不好出人头地了,自己已经功成名就了,只等过几年告老还乡了,后面冯昌烈也就不再提让“小林”入伍的话了。
林管家为人勤勉又忠实,留在家里辅助冯府是一把好手,冯昆记事时当年的小林如今已成为近花甲的老林,在冯府做管家也已近三十年。小时候的冯昆常由“小林”带出去玩,玩累了抱,常背在背上或架在脖子上,所以在冯昆的心中,林管家同别的仆从不同,倒向是父兄一样,早已看做是自家人一般。
冯昆在邮政署公干,每个礼拜六的下午老林都会亲自赶着自家的马车接老爷回家,别人不得假手。今天不是礼拜六的下午,冯昆见老林急匆匆赶来,就知道有事。听了老林的诉说,冯昆忙给局长打了招呼,坐上马车返家。
其实从去年——民国十七年,这场饥馑冯昆已经感触到了,镇上的小户人家陆续有人到冯府来借粮食,老林请示冯昆,冯昆对老林说,都是镇上的乡亲,一斗两斗的都给借。冯昆也听署里的人议论过,局里的何文书在宝鸡火车站坐车,在站台买了一个烧饼,刚拿起来放到嘴边准备吃,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人就伸手夺了去撒腿就跑,何文书赶忙去追,他倒不是可惜一个烧饼,而是气愤于那个人的行为,那个衣衫褴缕的中年人明显没有力气跑动,眼看着就要被文弱的何文书追上了,那人急了,将手中的烧饼塞到一堆马粪里,然后蹲下抱住了头、头也不敢抬,一副等着挨揍的表情。何文书一看那情景,倒起了怜悯之心,训斥了他几句就走了。待何文书转过身,那人从马粪里掏出烧饼扒拉两下上面的马粪,就往嘴里一塞大口地嚼起来。那件事何文书是当做奇事来讲的,围坐的同事们是当做笑话来听的。对邮政署这些身有公职的人来说,虽谈不上富贵,可衣食是无忧的。邮政署里的那些同事心里面是有一点儿优越感的,私底下议论过,说天底下不管太平还是乱世,有两种职业是笃定保险的,一个是医生,人总要生病看医生的;一个就是邮局,盛事报思念、乱世报平安,是须虞不能缺少的,只要保住饭碗即可,所以对民国十八年的那场饥馑的前兆是没有重视的。
可那天跟着老林回到家,冯昆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门前院墙外或站或坐黑压压的有五六百人,各色人等都有,上有六十多岁的老者,下有抱在怀里的婴孩,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面黄肌瘦萎顿不堪。然而这么多人围在冯府前,除了偶尔一两声婴孩无力的啼哭,竟然鸦雀无声,这场面倒让人感到震惊。看到冯昆的马车过来,站在门口的自觉的慢慢地让开了路来,靠在墙跟下坐的勉力撑起身子站起来,慢慢向这边靠拢。
冯昆下了马车。冯府没有家丁,冯府也不需要家丁,冯家几代在柳林镇以德服人,对那些雇六七个看家护院防土匪的财主,冯昆向来不以之为然的,认为不过是做了亏心事用来吓唬乡亲罢了,真的土匪来了那几个人能济得甚么事。
冯昆站在门前石阶上,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那些黯淡无神的眼睛因冯昆的到来而闪出一丝光亮来,那是对生的渴望,如在湍流中挣扎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木头从远处向这边飘来,而他自己没有能力挣出旋流,只能求那根树木能飘到他跟前。冯昆吩咐老林,叫下人们给厨子帮忙——熬粥放饭。
三口灶就盘在门前,冯昆本来还想叫老妈子跟两个丫环帮忙的,可他发现根本就不用了,听到放饭,人群里的一些青壮年倏然象增加了力气,围上来给几个下人帮忙,他们中本来就有些是盘锅弄灶的好把式,很快就盘好了灶、抱来了劈柴,一些妇女也上来帮忙,当三口锅里的粥揭开锅盖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时,人群中响起了喑哑的嘶声,那些无力地、被前面人群挡住、却又原地不停的细碎的脚步表达了人们心中的渴求。冯府家中为过事准备的碗根本不够用,好在这些人大部分随身都携带着碗筷。三锅刚熬好的粥很快就分完了。添水,准备熬下一锅。有人第一大口滚烫的热粥入口就被烫住了,仰着脖子张大嘴“啊啊”地嘶哑地叫着的情景让冯昆让冯昆一刹那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