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了。
马家驹这段时间一直会无缘无故消失一个时辰。徐公凌一天到晚实在太累,并没有注意到。张无音向来心细如尘,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马家驹一连半月,每天都是四更天起来,五更天偷偷回来。
今天张无音看到马家驹悄悄起身,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他悄悄跟在马家驹身后,顺着马家驹的足迹往前走。马家驹的轻功远远超过张无音,顷刻间就消失在张无音眼前。不过张无音仍然可以通过落叶、灰尘、脚印推理出马家驹的方向。张无音怕被拉开太远,也只好疾奔起来,加速向前。
疾奔了半柱香的工夫,张无音就看到了马家驹,他躲在大树后面,偷偷观察着。马家驹手里拿着一把开山长斧,对准一棵大树猛砍,第一斧下去就砍断了一半,第两斧下去就基本到底了,第三斧下去就完全砍断。马家驹砍树的动作相当地熟练,第一斧对准薄弱点斜劈下去,第二斧接着顺势猛进,第三斧以巧力削断余根。
张无音心中仍是不解:“如今在妖兽馆吃饭住宿都不用花钱,家驹为什么还要过来砍树呢?”
马家驹三下五除二,就砍断了五棵大树。只见他放下大斧,换两把柴刀在手里,左右开弓,把大树干劈成小段。每一臂长他就砍一刀,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沓。七八十刀下去,大树干就被劈成了一段段小圆柱。最后,他把小圆柱排好,横竖两刀切成四块,扔进小推车里。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庖丁说,技术高超的厨师每年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割肉。技术一般的厨师每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砍骨头。现在臣下的这把刀已用了十九年了,宰牛数千头,而刀口却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
因为牛身上的骨节是有空隙的,可是刀刃却并不厚,用这样薄的刀刃刺入有空隙的骨节,那么在运转刀刃时一定宽绰而有余地了,因此用了十九年而刀刃仍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一样。
张无音觉得马家驹砍柴的刀法,依乎天理,批郤导窾,也算称得上是游刃有余了。他心中暗想:“家驹,难道是用砍柴的刀法来练功?”
只见马家驹拉着满满一车湿柴,去往青仙书院方向。马家驹没有选择推,而是在前面拉,显然他很清楚拉比推要省力。拉车的时候,需要克服的阻力小,比推车更省力。张无音没有现身,一直躲在大树后面,毕竟跟踪自己兄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张无音暗想:“既然家驹只是出来劈柴,我也就可以放心回去睡觉了,离天亮还早呢。”
妖兽馆,空地。
徐公凌也不知道萧老头要他答应哪三件事,不过能学到仙法总是好事。他等这一天实在太久太久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学会一两种仙法道术,下山后肯定是够吃够喝了。
徐公凌当即问道:“敢问先生,不知是哪三件事?”
萧老头正声道:“第一件,不可跟任何人说是我教你的。第二件,不可在人前显露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好仙法,自然想学。别人见你有好仙法,必然要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定然加害。第三件,不可滥传歹人。宁可失传,不可滥传。”
徐公凌点了点头:“先生,这三件事我都能答应。只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日我若龙腾四海、扬名天下,还不能说是先生教的吗?”
萧老头缓缓摇头:“成名之前苦求名,成名之后为名累。重名者必为名所累,重利者必为利所惑,名利之心不可盛。”
徐公凌听懂了萧老头的意思:“先生,我明白了。这三件事我都能做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得黄金千两,不如得我徐公凌一诺。”
萧老头板着脸,挖苦道:“徐公凌,你少吹牛会死啊!”
萧老头正色道:“我只念一遍口诀,入门引路须口授,道法无息靠自修。”
徐公凌点头,作揖:“先生请念!”
萧老头念起了三百六十五个字的口诀:“御剑八荒,正气无双。于飞留影,隐介形藏……”
弯弯的月亮!
月亮在天边闪耀着光芒。
倾泻而下的月光冲入徐公凌体内,他只觉自己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若是他即将随之坠落,月亮也将会消亡。
只见无尽的深渊被纯白的月光照亮,这寂静的夜是如此凄凉,如此忧伤。
徐公凌被无穷无尽的黑雾层层包围着,他怀疑自己坠入了深渊,不能清醒,无法自拔。
徐公凌没有放弃抵抗,他会在黑夜中守候光明,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残夜已尽,仙鸡报晓。
徐公凌渐渐苏醒,他跪在萧先生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萧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告诫于他:“徐公凌,我的仙术你练成了。记住你说过的话!”
徐公凌此刻已然泪流满面:“多谢先生!公凌此生不会忘记先生的恩情。”
刚到午时,徐公凌正在金甲猫妖的屋里扫猫屎。金甲猫妖是出了名的多屎多尿多动,外号“三多猫妖”。徐公凌却扫得很开心,还唱起了山歌。那成堆的猫屎就像是一座座的小山,错落有致,远远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几只金甲猫妖也不解其意,暗想:“这傻小子,给我们扫屎还这么高兴啊!”
徐公凌屏住呼吸,冲了过去,喊道:“家驹,来运大粑粑了!我已经给你堆好了。”
只听马家驹还在背《尉缭子》:“治兵者,若秘于地,若邃于天,生于无。故开之,大不窕;关之,小不恢。患百里之内,不起一日之师;患千里之内,不起一月之师;患四海之内,不起一岁之师。”
张无音是徐公凌任命的水利左庶长,主要就是给一群金甲猫妖倒尿盆。他也累得满头大汗:“家驹,真是怪了。我昨天分明没给它们喝水,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猫尿啊!一只金甲猫妖,一天能尿十斤出来,非得累死我啊!幸亏我也有千斤神力。”
马家驹看着日头:“我把两车猫屎拖到林子里。今天的活就干完了。唉!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年我若为青帝,芙蓉向脸两边开。”
徐公凌哈哈大笑:“家驹,你这是背偏了。飒飒西风满院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马家驹放下书本,笑道:“都怪无音,整天混着背,我都背乱了。”
张无音觉得徐公凌今天格外起劲,便问:“公凌,你今天怎么跟打了鸡血一样啊?”
徐公凌摇了摇头:“没有啊!我们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浴血奋战。”
张无音长叹一声,苦笑道:“唉!也对!英雄总有落难的时候。舜当过农夫,管仲当过囚徒,刘备卖过草鞋、关羽卖过绿豆、张飞卖过猪肉,我张无音也倒过尿盆。哈哈!我比他们更惨。”
马家驹大笑起来:“慢慢会好的。年前我们就可以回青仙书院了。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徐公凌见马家驹背得十分流利,会心赞道:“家驹不错,马上就要赶上我了。继续努力,更上一层楼。”
马家驹喜道:“公凌,我想听你讲个笑话呢!你讲一个啊!”
徐公凌一脸荡笑:“我就给你们讲一个,以前王三金给我讲的笑话。我当时听了这个笑话,差点就笑死了。”
张无音挠着头:“公凌,你讲笑话之前,能先别笑吗?”
徐公凌收住笑容:“好!我不笑了!”
张无音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
徐公凌用充满磁性的嗓音,讲着笑话:“很久很久以前,一座山上有一间和尚庙和一间尼姑庵,和尚庙和尼姑庵之间只隔了一道砖墙。庙里的老和尚和庵里的老尼姑是邻居,两人按捺不住寂寞,勾搭在一起。为了云雨方便,掩人耳目,老和尚偷偷在墙上凿了一个洞。每天深夜,把他的活计伸进洞里,便喊‘日出东方’!老尼姑听到叫唤,就会把裤子脱掉,走到洞口前,跟老和尚龙凤和谐。久而久之,老和尚被他的小徒弟发现了。小和尚非常好奇,也想看看墙洞里有什么东西。”
徐公凌忍住不笑,接着道:“恰巧有一日老和尚下山去行法,要在外面住一宿,让小和尚在家看门。到了夜里,小和尚也跟老和尚一样,对着洞口大喊一声,‘日出东方’。小和尚看见洞里出来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心想,原来还有亮光,怎么变黑了。于是他顺手拿起火剪子,夹起一块烧红的石炭,插了进去。只听见一声惨叫,吓得他拔腿就跑。”
听到这里,马家驹已经笑得躺在地上打滚了,张无音也有些喘不上气了。
徐公凌强忍着笑:“第二天,老和尚回来,夜里饥渴难耐,于是对着洞口叫了一声,日出东方。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日出东方,还是没有回应。最后叫了声日出东方,只听老尼姑答道,老璧遭殃。老和尚问道,遭殃何处?老尼姑答道,璧毛烧光。”
徐公凌终于说完了这个笑话,自己捧腹大笑起来。马家驹只觉得自己心都快笑停了。张无音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手指着徐公凌,狂笑不止。
只见萧先生走了过来,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啊?还不赶点干活。不许偷懒。”
三人全都不笑了,一齐向萧先生行礼,便各自埋头苦干。
午时三刻,青仙书院,膳房。
江瑶和南宫如玉像往常一样去膳房吃午饭。今天中午膳房的菜都不错,有油炸仙鸡、糖醋大仙骨、五彩世界、非常筋道。五彩世界是江瑶和南宫如玉最喜欢的点心,是五种不同颜色的仙果做出来的软糕。柔软轻巧的糕体,与仙果之间碰撞出香甜缠绵的口感,能瞬间唤醒所有青仙沉睡的味蕾。五彩世界犹如清晨照入房内的一米阳光,甜甜蜜蜜、清新自然。
江瑶一到柜前,便道:“两只油炸仙鸡,一盘糖醋大仙骨,六盘五彩世界,一盆非常筋道。”
膳房大姐应道:“江瑶姑娘,别的菜都有,但是五彩世界一块也没了。”
江瑶气愤道:“一块也没了啊!谁这么伤天害理,赶尽杀绝啊!本姑娘今天专门早点来,就是要吃五彩世界的。”
南宫如玉拉着江瑶的袖子:“江姐姐,下次我们早点过来吧!吃点别的吧!”
江瑶是个从来不喜欢吃亏的人,她扫视着周围的八仙桌,看到一张桌子上,竟然摆了八九十盘五彩世界。
江瑶气得干瞪眼,她走到八仙桌面前,厉声道:“你们几个青仙就点了这么多五彩世界,完全不顾及别的青仙,还讲不讲道理啊!”
为首的正是段广牙,他开始惺惺作态:“江瑶姑娘你真是误会了,今日是我们班于先生的八十三岁生辰。我们专门凑齐了八十三盘五彩世界,为他老人家庆贺生辰的。还请姑娘海涵。”
江瑶怒气消了一大半,但看着五彩世界,还是口水直流:“少个一两盘又没关系,于先生我知道,眼神也不太好,他看不出来的。”
段广牙急忙摆手:“这可不行啊!于先生最爱吃的就是五彩世界了。万一我们折了先生的寿,可是万死犹轻啊!还请江瑶姑娘高抬贵手了。”
南宫如玉也在一边劝道:“江姐姐,看来他们也是一片好心啊!我们少吃一顿没关系的。”
这时候慈悲善目的于先生缓缓走来,一大桌子上的男女青仙一齐站了起来,向他作揖:“先生好!”
于先生示意他们坐下:“谢过诸位青仙学子了,先生我今天很高兴。”
南宫如玉望向江瑶:“江姐姐,真的是教《凌虚算经》的于先生。我们别闹了。”
段广牙惊道:“大家看,李公子也来了!”
又是一个四更天,今天轮到对马家驹传道授艺了。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几日马家驹每天都早早起来劈柴,背诵兵法经典也很认真,萧先生也看在眼里。
萧先生望着眼圈乌黑的马家驹,问道:“马家驹,这里是妖兽馆。吃饭住宿都不用交钱,你为何还要去砍柴?”
“先生,你知道了?”马家驹微微有些吃惊,他自觉非常谨慎,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萧先生追问道:“老头子我早就知道了。不要忘记你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你说说吧!”
马家驹回忆起一些往事,洒下热泪:“先生,我家里是开胭脂铺的。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家五口人,都靠一间小铺子维持生计。我过年的时候,从来没穿过新衣服。现在身上的这件蓝袍我已经穿了三年了。我来凌虚宫,是因为我之前乡试名落孙山,所以到了这里碰碰运气。我家中父母不同意我来这里,没有给我一文钱。我这一路走来,都是跟公凌借的钱。别的不说,就光是十两金子的山门钱,我们家就拿不出来。我每天劈柴虽然辛苦些,也能有些积蓄。我得争取早日把钱还上……”
萧先生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有这事。我知道你们三是结拜兄弟,你就是没有,徐公凌也不会跟你要的。”
马家驹收起哭泣,正色道:“他可以不要,我不能不还。我缺他的人情,已经太多了。钱可以还掉,人情还不掉。真正的兄弟,不是锦上添花,都是雪中送炭。”
萧先生此时觉得马家驹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马家驹,老头子我今天要传你一门仙术,因材施教,你可愿意学吗?”
马家驹连连点头:“我愿意,我一百个愿意。”
“好!”萧先生严肃地说道:“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马家驹嗯了三声:“三件事不算什么,我应了。”
萧先生缓缓说道:“第一件,不可跟任何人说是我教你的。第二件,不可在人前显露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好仙法,自然想学。别人见你有好仙法,必然要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定然加害。第三件,不可滥传歹人。宁可失传,不可滥传。”
马家驹不住点头:“先生,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应了。”
“马家驹,我只念五遍口诀。你听好了。”过了片刻,只听萧先生念起了口诀,“离火烧天,无相分仙。身外有身,逍遥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