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牲畜都能称为牲灵。
在陕北、晋北包括绥远一带的汉人嘴里,只有牛马驴骡这些大牲畜才有这个资格。苦哈哈的庄稼人、以及跑买卖的车把式常年与这些能出力的大牲畜相处,从播种、种收、收割,赶集,再到靠着它们运货谋生。
时间久了,他们对这些动物像对人一样,爱护备至不仅不能虐待甚至连“牲口”“牲畜”这样的名称也叫不出口,而总是非常亲切地称它们为“牲灵”,好像这些牲畜如人一般有感情,有灵性。
大枣马好像已经感觉到,这是最后一趟陪着主人出门了。它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在奔跑,两道泪痕不时的抛出几颗泪珠。
像一颗冰粒迎面扑进了嘴里,有些苦涩,马背上的人俯身往前一看,发现是他的马在流泪,这就是灵性啊,连它也懂得离别的痛苦。
“老伙计啊!”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颤抖的手在马脖子上摸了摸,接着把脸贴在了它的背脊上面。
柳府门前几个佣人正在扫雪,远远见一匹马朝他们疯跑过来,赶紧闪开。
刚躲开几步,马就到了跟前。马儿哼哼了一声停下,背上的人才慢慢直起身子。
“这不是马帮的窦把式么?”
“就是,他这是怎么了?”
佣人们在议论。
接着其中一个过来把马牵住,可窦二哥身子一斜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窦把式…”
“窦把式…”
窦二哥听着在叫自己,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周围是几个焦急的脸庞,他冲他们笑笑,点了点头示意他没什么事,然后吃力的站了起来,但伙计们还是怕他跌倒,小心扶着。
看他慢慢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伙计问:
“您没事吧?”
窦二哥摇了摇头,然后轻轻抬起手臂,拱手作揖答谢他们。
伙计们见他气力还行,才松开他的胳膊。
“你家老爷可在府上?”窦二哥声音有些沙哑,对着旁边的一位伙计问道。
“在呢!”
窦二哥点了点头。
“小的带您进去!”这个伙计说。
“好,好!”
窦二哥说完带起笑容,拱手又给其他几个伙计用颤弱的声音说道:“小哥们,你们忙,老夫先进去了。”
几个伙计也都笑笑算是回应。
带路的伙计一直把窦二哥引到书房外面,然后自己进去禀报了一声,出来说:“窦把式,老爷让您进去。”说完转身走了。
书房分外屋和里屋。进门就是一张长条红木桌子,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以及压了几张字画,墨还未干,看来是刚画完的。贴墙都是书柜,里面书与瓷瓶间或摆着。
昨天刚来罢,今天又来踏门,窦二哥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受欢迎,小心挪着步子朝里屋慢慢走去。
刚到跨门,听见身后一声脆灵灵的声音,“爹!”
窦二哥心一紧,还以为是怜儿叫他,赶紧回头。
一个水灵灵的丫头便到了眼前,模样倒与怜儿不分伯仲,可大家闺秀的气质已显示出来了。
小丫头手里抓着一团雪,一双大眼睛,气喘吁吁,小脸红着。见了生人不免盯着多看了几眼,问:“您找我爹?”
窦二哥点了点头。小丫头银铃般一笑,先跑进去了。
接着屋里传出柳一宝的责骂声:“先生这才刚走一天,你就成了个疯丫头了,不好好在屋里写字,成天外面的瞎跑。”
但忽然柳一宝“哎吆吆”的笑着叫起来,“死丫头,又给爹往脖子里灌雪,看我不抽你!”
父女两的打闹,让窦二哥顿时想起了怜儿。往后日子还长呢,她没爹没娘该怎么活呀?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好爹爹,我错了!”女孩撒娇说道。
“这还差不多。”柳一宝满足的回了一句。
“爹,外屋有个老伯伯。”
柳一宝这才想起事来,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把,怨道:“真是老糊涂了,看爹这记性!”
又说:“是窦把式吧,快快屋里请!”
窦二哥抹掉眼泪,刚进门,见柳一宝已过来迎接他了。
看来柳一宝还是欢迎他的,窦二哥笑了。
“哎吆,这外面这么大的雪你就来了!”
话音刚落,窦二哥受伤就被发现了,柳一宝说:“窦兄,你这伤从哪来的?”
“不碍事!”
“香儿,快去取包扎箱,给你窦伯伯包扎一下。”
“没那个必要了!”窦二哥苦笑说道。
但香儿还是咚咚咚跑出去了。
“坐,先坐!”
柳一宝边说边让窦二哥在火炉边坐下。然后轻轻翻开他伤口处的衣服,检查了一下,瞬间脸色阴沉,眉头挽成了一个结。
“这都是谁干的?”
“不说这了!”
“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和你说说大烟的事!”窦二哥说话开始断断续续起来。
柳一宝点了点头。
“大烟…是…我那徒弟…受了师家和的蛊惑!”
“就三里屯做粮食生意那个?”
“嗯!是他。他是串通了白家…合伙来陷害你。”
“又是白举这个老东西!”柳一宝横眉怒眼骂道,看来两家积怨已深。顿了一下,继续:“咱报官去?”
“没用了!”窦二哥说着摆了摆手。
柳一宝愣住不说了。
“你呀,还是老样子,凡事喜欢…和人讲道理,可现在咱…无凭无据官府也做了主!”
柳一宝反应过来,翘眉说道:“你这伤是师家和弄的?”
“他一个没血气的白脸…哪有那本事,是…李独眼弄的。”
李独眼,虽然与他未曾谋面,可这些江湖名号他们这些商家也是有所耳闻的。“哪他们人呢?”柳一宝问。
窦二哥浅浅一笑,自嘲说道:“怪我不小心,中了暗箭…让他们跑了!”
哎,柳一宝叹了一口气,盯着窦二哥看看,有些责备他的意思,然后说:“你也是,干这种事不多叫上几个人!”
窦二哥忽然抓住他的手,眼里带着恳求,说:“马帮都是我一些老兄弟了,我得救他们出来!”
“你怎么救?”柳一宝给了他一个质疑的眼神。
“这罪,由我来顶吧!”
柳一宝一激动站了起来,说:“哪怎么能行!”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柳一宝还是倔强的站着,把头扭在一边。
“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柳一宝悄悄看了窦二哥一眼,又把头扭一边去了。
“现在他们…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一时半会…你也说不清,还不如…扣给我呢,我死,也算值了!”
柳一宝青筋暴鼓,气的说不出话,连着几次刚才的动作,瞥一眼立刻把头扭回去。
这时,香儿拿着包扎箱进来了,她把东西递给父亲,可柳一宝没接。
小丫头只好愣在那里。窦二哥摸了摸她的红脸蛋,笑着问道:“今年几岁了?”
“十岁!”香儿一点也不岔生,干脆答道。
“巧了,和我那丫头还同岁。”
说完,窦二哥目光又投向柳一宝,说:“柳兄,我还有一事相求!”
“往后我与马帮彻底断绝生意来往!”柳一宝以为窦二哥要替马帮求情,于是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窦二哥笑了笑,说:“不是这个。”
到了这会,柳一宝觉得没必要再置气了,于是重新坐下,拉住窦二哥的手,话语有些激动:
“窦兄,咱哥俩是几十年的交情在那放着,只要你不是替马帮求情,其他事我什么都应,你尽管说吧!”
“我是放心…不下我那闺女和两个外甥,希望我走后,你能把他们…他们平安送回三里屯去,哪有…我一个远房表妹,也就是我其中一个外甥的母亲。”
“三里屯的康家,你应该听过吧?”窦二哥看着柳一宝说。
“岂不是那个因为慈禧太后一顿饭,受县令鄂腾牵连的那个康家?”
“对!是那个。”
“窦兄,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安全把他们送到地方。”
窦二哥笑笑,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意识开始模糊,知道自己是没多长时间了。因为还得去县衙自首,把这事落实了,他才能彻底安心。于是准备辞别。
慢慢起身,拱手说道:“柳兄,恕我不能再多待了!家事真就拜托你了!”
受人生死之托,这是对一个人天大的信任,信任建立在他们几十年的交情,都摸清了对方是把信义二字看得比命都重要。
事到如今,柳一宝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依窦二哥的了。送他出门,望着窦二哥孤影离去,叹了一声,“世道不公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