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有工作人员来带陆菲去接受检查。

那是个可人的大姐姐，比刘弈还要大两三岁的样子，有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和明媚的眼睛，脖子上的刺青半遮半露，笑起来的时候像夏日的太阳一般热情——要是冬天的太阳就更好了。

“我的名字是雷冰，”她自我介绍说，“今天的检查，具体事项由我负责。假如有钥匙和钱包之类容易遗失的东西，请提前交给我，检查结束后还给你。昨天休息得还好吧？”

陆菲支支吾吾：“呃，还好……今天就麻烦你了，姐姐。”

休息的质量很好，床很舒适，环境很安静，温度也正正好，但时间上远远不够。天知道那房间是怎么回事，圆形的床搭配天花板上的镜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心里就是有种奇妙的感觉挥之不去。

总之，刘弈到现在还没醒，而她根本没睡够。不会影响今天的检查吧？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雷冰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说话：“休息得不好没关系，反正今天本来就是要让你精疲力尽的。”

咦？女孩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跟着雷冰走进一座房子，这儿布置得像是个健身房，四壁和昨天参观过的实验室相同，大大小小的试管里盛放着不同颜色的溶液，图案与颜色都符合她的审美。在漂亮的地方，心情多少能轻松些。

徐天教授和助手已经在等着。自己的基因与众不同，昨天的实验也说明了自己和其他人有哪里不太一样，想到这一点，陆菲又紧张起来。以她的头脑和阅历还没法想清楚太多，但本能或者说天性隐隐约约地让她知道，当个普通人是最好。

“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人都与其他人不同，”老头慈祥地微笑，像是电影里的老爷爷，“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但我想你应该赞同这一点。否则的话，你为什么会喜欢艺术体操呢？看过你的表演，我不认为学费和家境是你唯一的动力。AL记录的数据也表示，你训练的强度甚至超过专业的运动员，没有爱好、热情与坚韧的心，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这群人面前，陆菲发现自己好像是张白纸般简单，每个人都能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但是跟他们在一起，很温暖，很安心。

他们在她身上各处安装上传感器。那是一个个五角硬币大小的圆盘，吸附在皮肤上，不知是何种材料制作，感觉不到温度，也没有异物感。圆盘背面是细小到几乎不可见的线，连接着墙壁上的各个试管。徐天教授在键盘上输入几个值，她的身高、体重、心率、血压、骨密度、血脂、白细胞计数、血红蛋白，总之身体的一切数据都显示在了屏幕上。

她在雷冰的指导下接受检查。起先是一些简单的活动，类似训练前的热身，之后是在跑步机上慢跑。整整三公里后，仅仅休息过五分钟，便继续下一组测试。测试的内容依然是各种各样的运动，这次强度提升了许多，负重深蹲，倒立，引体向上，绑上沙袋的悬垂举腿，折返跑，只凭双腿支撑平衡的悬空卷腹，还有各种各样她也没经历过的、压榨身体力量与柔韧极限的古怪项目，所有项目的共同点就是累人，非常非常累人。

接着又是慢跑。对于辛苦了大半夜的陆菲来说，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这是为了把小黑找回来，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离他更近的一步，她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咬牙坚持。

好容易把第二个三公里跑完，喝了点运动饮料补充能量，没休息几分钟，第三组测试又开始了，强度只比刚刚稍有减弱。幸好平时AL的训练足够严苛，而她除了偶尔的放纵外对自身的要求也很严格，才能勉强跟上徐天教授的要求。

那位老先生究竟想做什么呢？从没听说过检查还要先把人弄得这么累的。看着漂亮的雷冰大姐姐给自己腿上的沙袋增加分量，或是指点她使用某样看着就很沉重的器械，陆菲心里叫苦不迭，面上还得尽可能保持微笑，时间久了脸都有点僵硬。

与教授相比，AL先生真是太温柔了，她忍不住在心底小小地抱怨了下。又一组卷腹完成，爬起来时浑身都有点抽筋的征兆，垫子上留下了汗湿的人形。

大口喘息与过度疲劳的双重影响之下，肺部在隐隐作痛。她接过雷冰递来的毛巾，草草擦了擦脸上汗水，还没缓过神来，贴心的大姐姐便提出了新的要求：“来，这边。再来一次三公里，我们就可以休息啦。”

双腿一软，陆菲差点跪倒。说“我们”确实比较亲切啦，但是，明明都是我一个人在辛苦啊。

“又是休息五分钟么？”

“不会，这次过后，上午的检查就结束了。”

意思是下午还有吧？她真想对他们说，对不起，我实在累坏了，再也不想做这么辛苦的事了。但是，这些都是好人，为了她真心实意的付出，多少次让陆菲感激能与他们相遇。现在，轮到我能为他们也做点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太累就要拒绝吗？她做不出来。不可以辜负帮助过、拯救过自己的人。他们也许不求回报，但接受了他们帮助的自己决不能因此感到理所当然。一旦到了需要她的时候，多辛苦多困难多劳累也义不容辞。

桑南岛上，面对四十五米高、常人连想都不敢想象的残破阶梯，她正是这样的念头。

三公里本来不算什么，不要说AL，就是周洁教练，每周也至少会安排两次三公里跑。对于业余的、学业繁重的初中生来说，这其实不轻松，是构成魔鬼教练名头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陆菲是不同的。每次她都是全队最先完成的，从无例外。奔跑好像是她与生俱来的特长，连AL也表示过惊讶，并非专业的长跑运动员，十公里跑却能达到国家二级标准。然而这一次，体力的消耗是如此剧烈，跑步机上的读数好像定住了一样，她简直怀疑自己还在不在向前迈腿。

真的不行了吧……视野在逐渐朦胧，意识也开始模糊。刚才还只是肺有轻微的痛感，如今刺痛扩散到肋骨和肝脏。不，不只是这点器官，全身从上到下都在发出高亢的悲鸣，汗水如泉涌一般从每一个毛孔喷出来。

渴，真渴，喉咙像是干旱皲裂的黄土地，不知传说中的吸血鬼吸不到血时的干渴有没有我现在这般强烈？真奇怪，她昏昏沉沉地想，流了这么多汗，身体应该变轻才对，为什么越来越沉重了呢？

脚步变得踉跄。

没有关系，就是手脚并用也可以，这次无需考虑是否会失误，就是摔倒了也不用担心掉进万丈深渊。无论技巧的难易，无论天赋的高低，任何运动的基础都是体力。在比赛的极限时让人分出胜负的，就是谁能再多完成一个动作，再多跨出一步，就这么点差距便足以决定谁上天堂谁下地狱。向前，向前，再向前，多余的想法在逐渐消失，脑中只剩了这一个意识。

“够了，停下吧。”

有人在说话，话声传进了耳朵。那是什么意思？不知道。陆菲执拗地继续奔跑。又一个声音响起：“对不起啊，在你和弟弟之间，我只能选择你。”

“小菲？小菲？停下，快停下，”最初出现的嗓音变得急促，“已经到终点了。结束了，不用再跑了，听到了吗？”

有人拉住了她胳膊。眼前一黑，身子就此急速坠落，在触及地面之前被及时拉住。无数金星在飞舞，视野在明与暗之间转换了好几次，视力方才恢复。她头一眼看到的，是雷冰大姐姐关切的脸。

“我，”陆菲虚弱得嘴唇发白，“完成了？三公里？”

“没错，你表现很好，”雷冰将她从跑步机的传送带上扶下来，“现在先休息一会，下午的检查就轻松了。”

一瓶饮料塞到手里，她险些没拿住。“下午的检查……是什么样的？”

“安安静静地待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去想。现在差不多快十二点了。先吃东西，还是先去洗个澡？”

手抖得得厉害，最后还是雷冰帮她旋开瓶盖。灌下大半瓶，长长吐出一口气，陆菲抓起衣襟嗅了嗅，有一点点嫌弃地摇了摇头：“流了很多汗，衣服湿透了，身上都臭了。那个，姐姐，能不能送我回房间，我要先洗澡。”

“不用回房间，我们都准备了，跟我走就好。”

语毕，眼前的大姐姐将她身上各处的传感装置摘下，又强横与温柔兼具地将女孩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带着她前往浴室。脱衣服，拧开水龙头，调节水温，搓背，擦洗全身，抹上洗发液和沐浴液，再冲干净，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雷冰代劳的。

一开始，陆菲非常害羞：“不、不要这样，我自己来。”

“刚才是谁连瓶盖都拧不开？”雷冰刮了下她鼻子，“教授也真是会折腾人，难为你了。该拼命的时候你已经拼命过，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她说得没错。别说瓶盖，陆菲连手指头都不想抬一下，体力已经不是耗尽，而是透支。也罢，训练结束之后，和陶盈也常常一块冲澡的，别人帮忙洗澡她并不排斥。

“那，”她带着歉意道，“麻烦你了。”

对方回以满意——不对，是得逞的笑：“不用客气，我会把你弄得舒舒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