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的病床,白色的病房。艾伦终于安静下来,只是眼中看不出半点生机,茫然的盯着天花板,就好像灵魂已经死去,一具只有肉身存在于世的傀儡。
唯一一位听到消息后赶来的,是艾伦的母亲,莉莉。
“弗雷德,艾伦这是怎么了?”
满身咖啡味的弗雷德没有理会艾伦母亲,而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艾伦的核磁共振大脑成像当中,微微皱眉。
那是艾伦的主治医生,也是艾伦父亲的主治医生。
“恐怕,艾伦遗传了他父亲的病症,我们无法判断他的情况是否会恶化,我很抱歉……”
父亲……
艾伦的眼睛动了,显然他听到了弗雷德口中说出的那两个字。
那两个几年来,在家中都无法听到的字。
就好像大多数幸福的孩子一样,艾伦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于父亲一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的父亲很英俊,是从马萨诸塞州理工学院毕业的计算机科学与电子工程学双硕士学位天才,对待家人也很好,永远都在笑。
只是与大多数幸福的孩子不一样,父亲的笑容从艾伦十二岁时就消失了。
尽管那些形容人再好不过的字眼已经挂在了父亲的身上,但艾伦的父亲,约翰。身上却多了那么一个形容词,彻底与家庭断开了联系。
精神病。
从六年前就被关入疯人院中,在艾伦最为需要他的时刻,在其他孩子受到欺负仍然能够被父亲保护的时候,艾伦成为了被欺辱的对象。约翰背叛了他,亲自卸下了父亲二字的重担,即使母亲要带着他看望约翰,也会被艾伦以各种借口逃开。
“父亲?我跟约翰一样吗,弗雷德叔叔。”不知何时,艾伦已经从病床上爬起,强忍着手上烫伤的剧痛跌跌撞撞跑入一旁的医生办公室,甚至连几名守在窗边的护士都没有办法拦住他。
“艾伦……”
“约翰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话艾伦并不是在问自己的母亲,而是在问面前那将咖啡渍沾到自己袖口上的医生,弗雷德。他是约翰的主治医生,是他们一家的邻居,是约翰的至交好友。
“约翰很好,就是最近这几天的状况很奇怪,每次巡视员看到他他都会问一遍时间和日期。隔几秒也问,隔几分钟也问,有的时候刚刚问完,又会把巡视员叫回去问一遍时间。”
“我想去见见他。”
“我劝你最好不要,”医生拦住了正拿起外套的艾伦,显然那痛到龇牙咧嘴的表情早就被医生看在了眼里,“你父亲的状况很不稳定,还有你,才刚刚手术过后的几个小时,还在恢复期。无论是作为一名医生还是作为一名看你长大的邻居,我都不会让你去的。你应该学会照顾好自己!”
“我觉得,这种话,”艾伦深吸一口气,“这种话应该由我爸教育我。”
说完,艾伦离开了。
留下在原地默默流泪的母亲,留下了他喜欢黏着的弗雷德叔叔。
他几乎是跑着出了医院,拦下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前往约翰所在的国王山谷疗养院。
国王山谷疗养院成立于1887年,坐落于马萨诸塞州之中,是全美国历史最悠久的疯人院之一,也是艾伦父亲主动要求进入的疗养院。
有很长一段时间,艾伦以为那是一所环境再差不过,真正关着不少精神病杀人犯的疯人院。因为即使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环境也相当优美,那所疯人院却在网络间流传着许多可怕传言。但此时,相比网上那些国王山谷疗养院曾今发生过恐怖事件的都市传说,艾伦更希望自己会去一个正常点的地方。
“约翰……”
艾伦看着玻璃窗中的自己,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雨滴碰触在玻璃上拉出一道水痕,让他的脸就好像被刀从中间斩断。
那张脸,略加修饰,就与父亲一模一样。
那正是艾伦讨厌的,他疯狂的刮胡子,试图哪怕离自己的父亲更远一些,却发现潜藏在基因中的那样貌,自己永远无法摆脱。
天刚微微亮,他有些期望母亲帮他办理好了休学手续,拖着缠满绷带的手怎么可能去上课,学校也无法允许。所以他想要好好看一看约翰再回家,口袋里的钱也刚刚好坐一个来回。
至于回家后,可能会好好与母亲和弗雷德道歉,并且再好好谈一谈吧。
但他现在并不想去思考那么多,因为他已经到了。
疗养院还是那样,比起所谓的疯人院,精神病院,它更像是一座华美的城堡屹立于路旁。没有电影中那种恐怖的气氛,倒是安静的可怕,铁丝网后面的人们会在散步时用他们公牛一般大的眼睛狠狠瞪你,渴求着自由。
面对数十位病人的注视,艾伦只是做了做鬼脸,来过几次的他当然明白那些病人什么都做不了,不然他们要面对的就是能让他们睡上一整天的5cc麻醉弹。
“你好,我来找约翰·图灵。”
护士奇怪的看了艾伦一眼,艾伦无奈的耸了耸肩,告诉护士需要在“家属间”进行会面,他明白,自己现在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活生生的小精神病。
所谓的家属间,就是那种不带玻璃,不带栅栏,真正亲人之间可以进行接触的屋子。守卫会在门外进行监视,但有了隔音门的存在,家属之间的隐私会被保护的很好,要说唯一的缺陷,就是病人们仍需带着手铐。
他们本就不应拥有自由。
“父……约翰,好久不见。”
父亲二字始终还是没有被艾伦从口中吐露出来,他很想亲口再说出父亲两字。尽管父亲当时做了那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尽管父亲是一个精神病,但艾伦没法不承认,他很渴望父亲回到家里。陪他练习接球,一起在晚饭后的时光中漫步,走遍大街小巷,看遍日月星辰。
“艾伦,终于,你还是过来看我了。”
“终于?”
艾伦望着憔悴至极的父亲,他的胡子依旧是那样凌乱,但那种近乎于百岁老人的沧桑是艾伦完全没有想到的。难道这家疗养院真的如同那些都市传说中恐怖,还是说他们的“治疗”方式有着根本的错误。
“没错,终于,我等了你20年,其实准确来说,是20年4个月又三天。”
“你已经疯了,如果你还有那么点理智,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
艾伦当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谁会在意一个妄想病人说的话呢?除非他自己也是一个精神病。
“只是你以为我疯了,图灵家族一直都有一个遗传病,并且仅仅遗传给男性。”
“遗传?”艾伦突然想到先前在医院里,医生对母亲说的话。
恐怕,艾伦遗传了他父亲的病症,我们无法判断他的情况是否会恶化……
遗传?艾伦遗传了什么?又是什么会恶化?
一个个谜题让他感到反胃,就像是活在别人的玩具箱中一般,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安全感。
“胼胝体分裂增殖症。你应该听说过裂脑人,那便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症状之一。”
裂脑人,艾伦当然听说过。一种思维分裂的人类,主因是左右脑相互间的联结被切断,导致左右脑不互通,却能分别用左右脑对身体下达指令,就好像将人一分为二,两个灵魂寄宿在一个身体当中。
上世纪40年代起,科学家对药物治疗无效的癫痫病人,采用切断胼胝体的办法。这么一来,癫痫病发作虽然停止了,但大脑两半球却被分割开来,“老死不相往来”,不仅信息不通,连行动也互不配合,于是形成了所谓的“裂脑人”。
“当然,裂脑人并不是所谓的双重人格,他们仍然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灵魂,只是思维方式和观察模式发生了转变,才能感受到某些不被常人感受到的东西。就好像我左眼中的你和右眼中的你完全不一样,但双眼齐用才能看到正常人眼中的你。”
“所以你见到数年未见的儿子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他有一个完全没有治愈方法的遗传病,而且会跟他老爸一样是个疯子。”
约翰笑了笑,那是在听到艾伦说出“儿子”和“老爸”两字的时候。
“我很高兴你还承认我是一名父亲,应该说,还很庆幸我是一名父亲吧。但你不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某些事情才会来找我的吗?”
艾伦稍稍有些不耐烦,如果说仅仅是因为所谓的裂脑给他带来的昏厥感,那么也不过是思维方式产生了病变,可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我来换个方式问问题,我感受到了什么?”
“你感受到了时间,我的孩子。我已经等了你20年4个月又三天。裂脑人能感受到时间变迁所带来的波动,那也是我能重复呆在这一天的原因。”
如果说刚才约翰的话艾伦还能半信半疑,此时从约翰嘴里冒出来的话则会让艾伦觉得他完全疯了。
“时间变迁?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吧,可能只有五分钟了。所以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做到。”
“什么事?”
艾伦叹了口气,显然他对约翰的回答有些失望,与弗雷德告诉他得了什么病相比,他更希望父亲亲口告诉他。
显然,一切都不如他想的那样美好。
“拿着我脖子上挂着的怀表,然后永远,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看到,知道,触摸到。”
“怀表?”
艾伦有些不耐烦,粗暴的拎起约翰脖颈处像是用粗糙的铁打造的链子,却不料深陷在约翰精神病服里的,真的是一只看上去较为古朴的怀表。
“按一下,就是跳跃一次,我们约定好,当你遇到危险之后一定要按下,好吗?”
“好……”
艾伦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以为精神病院会不让患者带着这种东西,毕竟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勒死自己。
“现在是早上7点15分,按吧!”
约翰话音刚落,精神病院的警铃就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一颗子弹破门而入,打入约翰的胸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