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萃苍茫,在水中翻腾,这是一杯上好的香茗,沏茶的水也是采自山上的泉水,经中有云,泉水上,雨水中,井水下,好水配上好茶,一时间茶香袅袅,引人入胜。
端茶的是一位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上下,素面朝天,带着几分清秀之气,身着一身绿色长衫,透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此刻的她正轻轻端着这杯毛尖茶,探出鼻子轻轻嗅着茶香,众人看去,只觉她宛若贬谪的仙子,有一种出尘的美感。
这是一家客栈,虽说店面不大,但是在整个出入天山的官道上,却也就只此一家,倒不是此地有什么强人匪类,只是因为天山地处极西之地,本来过客就少,加上天山之上,常有狼群出没,故而更使这里一派萧条。
这几日的天山脚下行人渐多,这些人行装各异,有的是东面海岛上浪人打扮,亦不乏中原武林中称得上名号的大家,兼有漠北骑骆驼赶来的异人,与一些达官贵人的车马搅在一起,显得好不热闹。
客栈的掌柜名叫白阿三,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着一身棉布青衣,肩膀上搭了一块并不干净的抹布,正在客栈中来回奔波,不时赔上几个笑脸,唯恐得罪了这些天南海北的能人异士。
那端茶的女子似乎在等什么人,只要了一杯清茶,两碟小菜,便不声不响在方桌边坐了大半个时辰。白阿三向客栈门外望去,只见等着进来歇脚的客人已经远远排了长队,目光尽处,烟尘陡生,显然还有更多人马到此。
白阿三刚要去招呼身旁的一位客人,忽然间三个彪形大汉闯进门来,瞪大了眼睛在客栈中打量。这三人一身煞气,似乎唯恐众人不知,那端茶的女子也眯了眯眼,往这边看来。白阿三心中叫了声苦,这三人乃是此处常年的地痞恶霸,平日里到此,往往便吓走许多客人,虽说亏些生意,乃至于送些银钱,总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可眼看近来的客人个个非比寻常,若是这三个地痞被这些人一刀杀了还则罢了,若是单单起了争执,被人教训一番便走,等这些客人离去后,这笔账便少不了算在他的身上了。
白阿三连忙上前两步,满脸堆笑,向那为首的大汉微微鞠躬,颤巍巍说道:“黑老爷,怎的今日有空,想起照顾小老儿生意了。”
拿被称为黑老爷的大汉嘿然一笑,露出满口熏黄大牙,操着粗哑的嗓门说道:“白老板近来生意红火,想必店里也他娘的也缺了人手,咱们兄弟三个平常就愿意做一些帮助邻里街坊的好事,这次你这店里有难处,我们要他妈的不来,还算什么鸟人。”
白阿三苦笑一声,这三人平常嚣张跋扈惯了,口里也尽是些脏字,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他连忙干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锭白晃晃的银子,说道:“三位大爷好意小老儿心领了,只是大爷娇贵,受不得这些粗活,这些银子,全算小老儿孝敬几位的酒钱,还请三位大爷宽恕小店招待不周之处。”
若是按照往日里的规矩,这些银子一掏,那三人也就识趣离开,可今天不知为何,那黑大爷明明眼中也浮现了贪婪的目光,却始终不伸手,只是恶狠狠地说道:“怎么,你真当咱们几位成了他娘的叫花子了?咱们是来帮你的,给你做好事,做好事你懂么?”跟着伸手一扬,把白阿三手里的银子打落在地。
那银子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在了黑大爷身后那人的脚边,那人连忙伸手要捡,可刚刚弯下腰,便听到了一句俏生生的娇叱。
“住手!”
那弯腰想要捡银子的人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方才那端茶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盯着他们,一只手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另一只手则是按在桌上长剑的剑柄上。
那黑大爷平常横行乡里惯了,没少做欺男霸女的恶事,但这段时间天南海北的客人多了不少,任人都能看出来今时不同往日,故而这黑大爷才收敛了性子,许久未曾露面。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他百般顾忌,但遭黯许久日子之后,陡然瞧见这样一位温如水明如玉的姑娘,心中色念也顿时大起。
那黑大爷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熏黄槽牙,冲着这绿衣女子说道:“姑娘声音真清脆,但是口音不像本地人,怎么,你是白老板的亲戚么?还想要为他出头?”
“我跟这老板非亲非故,算不得他的亲戚。”那绿衣女子一手托着香腮,另一只手轻轻点着桌上剑柄,饶有趣味地说道,“不过么……我想要为他出头却是真的。”
“哦?”黑老大两条粗粗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此时也从方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瞧向少女的长剑,似乎在忌惮些什么,“姑娘既然跟白老板非亲非故,就不要强行出头了,瞧你文文静静的,要是真动起手来,也不好看。”
他不敢用胜负来威胁眼前的少女,实在是有违他平日里一贯霸道的作风,白阿三却是心中叫苦,本来自己给些银两,纵然再受些谩骂,也总能息事宁人,可这少女强行出头,万一在自己店里动起手来才是大大的不妙。
“我还没动手,你怎么知道我打起来不好看?”少女仍旧面带笑容,只是落在黑老大的眼里,却实在多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姑娘,我们几个虽然五大三粗,可也不是不知道怜香惜玉的主,你又何必非要蹚这一趟浑水呢?”
“这个么……让我想想。”那少女笑吟吟的眨巴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跟着恍然大悟道,“有了,我在这里一个人坐了半天,这么多客人在后面巴巴地等着,掌柜的也没有说赶我离开的话,他这么大人情,我总要还吧。”
黑老大深吸一口气,向自己身后的两名随从看了一眼,眼见这两人眼底也是怒火未平,跟着又向四周的客人瞧了瞧,只见有不少人纷纷拿眼睛向自己看来,那神情中,有好奇,有不解,甚至还有怜悯,唯独缺少了平日里常在旁人眼中见到的忌惮。
黑老大虽然横行霸道,却并不是全没脑子的蠢徒,这段时间以来,如此多的奇人异士在此处来往,其中有不少,是他一眼就知道招惹不得的,在这样一群能人中,他这个区区地痞实在算不得什么狠角色,此刻眼见这些人都是这幅样子,饶是他心狠惯了,此时也难免打了退堂鼓,只是若是就此认怂,以后自然也就在此地没了混头,一番权衡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姑娘好大威风,我心里也佩服的很,不如你我各让一步,这事权当没发生过,如何?”
白阿三听到黑老大这句话,几乎兴奋的快要昏死过去,眼看着一场纷争即将化解,自己的店里也可以避免一场无妄之灾,却没想到那少女淡淡道:“怎么,你就这样轻易的认输服软了么?真是白生了这么大个子。”
她话语中挑衅意味十足,显然是没打算放黑老大离去,黑老大也是血性之人,本来今天已经是一忍再忍了,可听她这样一番话,心中顿时无名火起,跟着双目圆睁,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哇,你这丫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哥几个,抄家伙!”
他们几人平常配合惯了,闻听黑老大一声号令,纷纷撸起袖子气冲冲向绿衣女子走去。
往常只要这几幅凶神恶煞的脸摆出来,那些寻常百姓自然也就不敢再跟他们造次,可没想到他们一直走到桌前,那绿衣女子仍是不为所动,甚至连拔剑的意味也没有,俨然一副全不将他们几人放在眼里的神情。
黑老大四肢发达,头脑却不简单,眼见事情已经激发到不可调和,一场恶仗在所难免,当务之急,是不让这丫头拔剑,只要她没了随身的兵刃,就凭她那细胳膊细腿,绝不是自己这边三个彪形大汉的对手。
心念及此,黑老大快步出手,一条足有常人小腿粗细的胳膊直接在桌子上一横,跟着往下一压,便狠狠压住了少女长剑的剑柄,这样一来,少女想要拔剑自卫,已然没了半点可能。
黑老大一击得手,心脏仍扑通扑通的乱跳,但见那少女虽然佩剑被夺,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仍旧笑吟吟盯着黑老大,说道:“你是喜欢这把剑么?可是用胳膊压着是拔不出的。”
黑老大脸色发青,故意使出恶狠狠的语气说道:“姑娘,我再让你一分,只要你此时老老实实离去,我们哥几个保证不为难你。”
那绿衣少女第一次收起了笑容,转而用嘲弄的眼神看向黑老大,跟着伸出白玉一般的右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剑柄。
瞧她这架势,显然是要跟黑老大斗力,想要用这两根手指将长剑抽出,黑老大一下子也慌了神,连忙将整个身子都往桌子上靠了靠,恨不得将浑身分量都压在这剑柄之上。
那少女眼中轻蔑之意更甚,双指猛然扣紧,手指上更是有淡淡的莹光浮现。
“玄玉诀?这丫头是缘镜山弟子?”人群中有眼光毒辣者,瞧见少女露的这一手功夫,低声说出了这门武功的来历。
黑老大听得真切,可他一不知玄玉诀是什么功夫,二不知缘镜山是什么地界,只是既然人群中都能有人认出,显然这姑娘武功不俗,他此时骑虎难下,只好连另一只手也压在了剑柄之上,只希望这姑娘武功还没练到火候,不至于折了面子。
那绿衣女子瞧他这样无赖地压住自己的剑柄,忍不住冷哼一声,手上莹光更盛,黑老大只觉一道磅礴大力从胳膊上传来,紧跟着整个人的身子都跟着这女子的剑柄在桌子上挪动了起来。
他身边的两个随从瞧见黑老大被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用两根手指便轻易撼动,一下子呆立当场,显然深受震撼,黑老大有心从桌上翻起来,可他两只手都压在剑柄上,一双脚此时也被这姑娘拽的离开了地面,正是无处着力的时候,实在是进退两难。
那长剑被绿衣姑娘一寸寸从剑鞘中拔了出来,露出明晃晃的剑身,周遭的看客中有见多世面的,一眼便看清了这把剑的来历。
“这口宝剑,莫不是出自于铸剑谷?”
铸剑谷是江湖上有名的炼器大家,不少名人手中兵刃皆是出自其中,只是铸剑谷件件宝兵刃,从未蒙尘,眼下这少女的佩剑若真是出自铸剑谷,就足见其身份的不凡。
他话说到这里,少女的长剑已经缓缓抽出了二寸有余,黑老大脖子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他身旁的两个随从到这会已经出了一后背冷汗,教屋外涌进来的朔风一吹,头脑总算清醒了几分,连忙怪叫着往少女身上扑来。
他们这路流氓无赖的打法平素里使得极惯,对付如少女这般不落凡尘的仙子,倒是这样腌臜的手段最为使用。
那少女瞧见这两人直愣愣往自己身上扑来,眼底浮现了几分诧异之情,显然是从没遇见过这般出招的对手,这么一犹豫间,两个泼皮无赖已经近到身前,两双黑乎乎油腻腻的大手也跟着往自己身上扑来。
绿衣少女眉头一皱,右手毫不松力,依旧往外抽着宝剑,左手则是在腰间轻轻一拂,一条翠绿色的布条便已经握在了手中。
那两名泼皮只瞧见她左手微微轻晃,那绿色的布条在她手中便宛如一条活过来的青蛇一般,滴溜溜向两人吐着信子,跟着在电光火石只见,那碧青怪蛇便已经袭到自己脸前。
啪!啪!
青色布条在空中炸开两道清脆的响声,那两名泼皮脚下一松,跟着摇摇晃晃往后面退去,跟着一屁股跌倒在地,颧骨也迅速肿得老高。
少女一击得手,再不敢松懈,内息悠长,一口气将那口宝剑的剑身抽出了大半,只余下半寸剑尖还留在剑鞘中。
长剑真容显露,众人这才瞧的真切,只见这口宝剑长约三尺,宽不过一寸,剑身轻薄,豪光赛雪,一把剑又细又长,显得轻巧无比,犹如天上仙子的系带。
“我记起来了,这口宝剑是‘天流苏’。”人群中有人轻轻低喝一声,跟着说道,“她使得是玄玉诀的功夫,手里又拿的是天流苏,应当是缘镜山清闲观观主刘长生的弟子。”
他此话一出,人群顿时寂然,缘镜山清闲观距此地足有数千里之遥,这少女若是孤身一人到此,倒也实在了得了。
“素闻清闲观观主刘长生座下有两位弟子,一男一女,想必这位姑娘就是刘观主的大弟子云溶月云姑娘了。”人群中那人从旁站起身来,冲这绿衣少女微微抱拳,算是施了一礼,言语之中,显然跟清闲观素有渊源。
这绿衣少女没想到远在数千里之外还是被人一眼认出,便干脆大大方方承认道:“不错,晚辈正是清闲观的弟子,千里之外,叨扰古人,还请见谅。”
她开口说话,真气却不外泄,本来打算借此展露一下自己颇为得意的内功修为,可手上用力,那留在剑鞘中的‘天流苏’剑尖却是丝毫不动,一时间,剑身上压着的黑老大倒是显得足有万钧重量。
云溶月轻咦一声,秀眉微蹙,连忙闭口不语,调转徐徐内力在右手上,可纵然如此,仍旧不能抽出手上宝剑。
她拿眼打量了一下剑身上的黑老大,但见黑老大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不像是修炼了千斤坠之类的内功,她仍不信邪,又动手拽了两下,可天流苏却依旧如同与剑鞘铸在一起般,纹丝不动。
云溶月一时间折了面子,不由得面皮发烫,细微的冷汗也从她额前浮现,她头次离开师门这样远办事,却不想第一次出手便输了场面,正尴尬间,忽然耳旁一道苍迈的声音徐徐响起。
“傻丫头,有人借着这傻大个跟你较力呢,你放松下来,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云溶月只觉这道声音清晰无比却又好似在天外回响,往周围人看去,似乎他人都没听到一般,她心思细腻,稍一思索,便知道这是有内功极为深厚的高手以传音入密之术与自己交流。
她刚想通这点,便觉得后臂传来一阵暖融融的力道,这力道虽然磅礴无比,却犹如冬日暖阳,和煦而不伤人。她连忙撤去手上内力,任由这股无名真气顺着自己胳膊流窜到手指上。
仓啷一声,天流苏出鞘。
客栈中所有人的视线顿时向这边汇聚而来,天流苏轻如锦绢,薄如蝉翼,此刻在这天山下的客栈里,更平添了几分寒气。
“好剑!铸剑谷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
随着一声赞叹,屋外有人迈步走进了客栈。来人约么四十岁上下,是个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一身黑衣犹如墨染,长发稍有蓬乱,却并不有半点落魄之意。
他刚一进客栈,店中不少客人便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去瞧他面目,似乎对此人极为忌惮,其余食客眼见别人如此,也是急忙低头不语。
这黑衣人大汉在店中扫视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天流苏之上,跟着说道:“姓云的丫头,你用这样一口好宝剑杀这样的泼皮无赖,未免使名器蒙尘。”
他目光如电,云溶月只是被他看了一眼,便心神为之一顿,恍惚了片刻,才渐渐定下心神,只是被他这样盯着,霎时间便冷汗涔涔,双手也跟着微微发抖。
她正惊骇间,方才那温暖的内力忽然又在自身周围汇聚而来,如冰消雪融般将她四肢百骸一一唤醒,似乎连那黑衣人眼中的寒意也消退了几分,云溶月不知所以,刚欲询问,却听到屋外又有人朗声笑道:“黑老怪,这就是你不懂养兵了,所谓神器有灵,出鞘便要饮血,今天不拿这泼皮祭剑,难道还要拿你这老怪的血祭剑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老翁飘然走进客栈中,他发须灰白,却梳理的整整齐齐,脸色红润,气宇轩昂,身上传了一件褐色长衫,平白多了几分书卷气,云溶月久在道观,一时间竟觉得这老翁似乎是老子临凡。
“我道是谁害了这丫头一把,原来是你这老匹夫!”那黑衣人回过头来,盯着那老翁说道。
云溶月心中啊呀一声,默然想到,原来方才以真气助我的就是这位老先生么?可他明明身在屋外,又如何将真气横渡这般遥远的距离,难不成……
她想到这里,脸上忽然绽放出别样光彩,连忙面露微笑,冲那老翁微微欠身,用甜腻的声音笑嘻嘻问道:“敢问前辈,可是‘九万里上人’青云惠师?”
一身横渡九万里,一剑平推百万兵。
这老者正是号称九万里上人的青云惠师,他早年间曾为帝师,彼时江湖草莽兴起,几成朝廷大患,正统元年,新帝登基,一众江湖人士想要趁机杀入紫禁城,正在太湖集会之时,却不想青云惠师从天而降,独战群雄,一人一剑,荡平诸雄,传为一时佳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位前辈高人居然又在此处现身。
青云惠师拈须微笑,冲云溶月点了点头,说道:“丫头认识我?”
云溶月闻言安下心来,她在这里一直苦等,就是在等待这位武林中的前辈高人,此时终于见到青云惠师的真颜,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拍了拍手,道:“我从没见过前辈,不过听闻家师说,前辈风采照人,有珠玉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她这几句马屁来的十分自然,青云惠师听了也十分受用,脸上挂满了笑容,灰白的胡子上下抖动,道:“好好好,刘长生果然了得,挑的弟子也是这般机灵聪明,丫头,刚才这黑老怪说他是帮你,你倒是说说,这剑究竟该不该拔?”
一旁有了人撑腰,云溶月的心思也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她咧嘴一笑,乐呵呵说道:“要说用这泼皮祭剑么……的确是侮辱了天流苏的名号……”
黑老大闻言连忙点头,唯恐一时迟了,自己就会在这口神剑下一分为二。
他若是坦坦荡荡,敢作敢当,云溶月或许会心生敬佩,从而放他一次,可他偏偏这样没了尊严的摇尾乞怜,云溶月心生一阵恶念,手中天流苏挽了个剑花,雪白轻薄的剑身刹那间便搭在了黑老大的脖颈处,她语气带有几分怒火,说道:“只是这厮侮辱天流苏剑身在前,神兵宝器,也有怒气,不以他鲜血,只恐难消天流苏的怒气。”
冰凉的剑身挨住了自己的脖颈,黑老大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只觉得周身掉入了一个冰窟窿里,寒冷的气息透过剑身,好似将浑身热血也一并冻结了一般。
云溶月瞧他这般窝囊模样,眉头一皱,冷笑道:“你这家伙,当真白生了这么大个子,大丈夫顶天立地,纵然比武输了,大不了当胸一剑,二十年后仍是个好汉,似你这般贪生怕死,窝窝囊囊,就算仍旧苟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前途。”她说到这里,手上稍加用力,天流苏斩金断玉,瞬间便在黑老大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暗红鲜血也跟着流了下来。
黑老大已经吓得一动不动,云溶月皱了皱眉,叹道:“也罢,杀了你这废物才是真辱没了天流苏。”
黑老大听她这么说,如闻天籁,可还没来得及开心,云溶月长剑闪过一片剑光,黑老大只见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从身边飞出,定睛一瞧,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右手小拇指,紧跟着钻心的疼痛从断指处传来,他虽然平常横行乡里,没少与人争执,可这样的伤势还是第一次经受,霎时间痛苦哀嚎,在地上打起滚来。
青云惠师在一旁看得真切,他也没料到云溶月这样一个温柔似水的姑娘下手竟是如此凌厉,一旁的黑衣人也是稍稍动容,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云溶月。
天流苏轻轻一转,剑上血迹便已不见,云溶月还剑入鞘,冲青云惠师微微欠身,说道:“小女子独断专行,坏了先生的眼,还请赎罪。”
青云惠师望向云溶月,只见她巧笑嫣然,浑无变色,心中也暗暗道了声好,只是她那双明亮清澈而又无所畏惧的大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青云惠师仔细思索了一下,亦没什么头绪,干脆朗声一笑,跟着说道:“小娃娃出手果断,着实了得,黑老怪,眼下这人手指已断,你对得起他么?”
那黑衣人瞅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黑老大,默然啐了一口,道:“这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青云,你此行到此,也是为了天山……”
“不错!”青云惠师出声打断,“我赶了几千里路,就是为了这件物事。黑老怪,这件物事我势在必得,你就不必争了。”
那黑衣大汉叹了口气,说道:“青云,你年过半百,为何不去安享清福,非要来趟这一趟浑水。”
“别无其他,眼下朝堂安定,四海升平,你们外族之人,觊觎天下神器,老朽枯木之身,却也无法置身事外。”他话说到这里,望向黑衣大汉,道,“元庭覆灭已近八十年,布隆索,你还不死心么?”
那黑衣人摇了摇头,说道:“青云,你何必提及这个名字,眼下我姓周名虚,布隆索这三个字我早已经忘了。”
云溶月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青云惠师的名字天下尽知,可显然眼前这位黑衣大汉并不畏惧青云惠师,难道他的本事也如青云惠师这般大么?
青云惠师笑道:“可笑啊,可笑,你活了这么多年,居然到头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认了,好,周虚便周虚,那我问你,你此行到此,又安的什么心?”
周虚双眼微眯,沉默良久,忽然释然笑道:“安的什么心,与你这老匹夫何干,眼下你已经到此,我纵有千般算计,又有何用?”他说到这里,忽然迈步转身离去,头也不回的说道,“也许正如你所说,元庭气数已尽,凭我一人之力,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他说第一个又有何用的时候,前脚刚刚踏出客栈大门,可说道第二个又有何用的时候,声音便已经缥缈不可闻,似乎随着朔雪消散在风中一般。青云惠师捋了捋胡子,悠悠叹了一口气,似乎为什么事忧心不已。
他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云溶月,道:“小丫头,你在这边等了我多久?”
“不长不长,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四天。”小丫头此时眼见强敌退去,自己身边又来了靠山,一下子绷不住满脸的欢喜,恨不得连说话都带着笑意,“青云前辈果然了得,短短几句话,就将强敌败退,晚辈佩服,佩服。”
她离开山门时,师父刘长生特意嘱托,青云惠师曾为帝师,听惯了奉承话,所以只要见到,最好将马匹大拍特拍。老匹夫果然十分受用,眯着眼扯了扯胡子,说道:“丫头你此话不假,可是我这番为你喝退强敌,便算是帮了你大忙了,我当初欠刘长生的人情也自此一笔勾销,你又如何夺得那件物事呢?”
“啊?”云溶月浑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一番话,一下子也乱了手脚,她武功只算平常,远到不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次出山来,师父刘长生曾有嘱托,言说青云惠师早年间欠下他一桩天大人情,这次云溶月要做的事情不容有失,干脆请来青云惠师前来助阵,以保万无一失,可没想到青云惠师居然说之前人情一笔勾销,小丫头茫然无助,顿时乱了方寸,急忙上前一步,抓住青云惠师衣角,软语哀求道,“前辈,求你帮我这一次,求求你了……”
青云惠师本来也只是打算逗一下她,却没想到她反应竟然如此激烈,饶是他久经江湖,一下子也难免有些慌神,连忙伸手将她搀起,正色道:“丫头不必如此,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帮你到底。”
“是么……是么……太好了……”云溶月破涕为笑,可她由悲绝到喜至,情绪激动,一口真气忽然倒不过来,眼前也跟着一黑,青云惠师瞧出她异样,连忙左手虚压,以无形真气为她理顺经络,云溶月这才悠悠转醒。
客栈中不少人瞧见青云惠师到此,便起身离开座位,匆匆结账之后,便踏入了外面的茫茫风雪之中。而本来排在外面的不少客人,也是转身就走,似乎对青云惠师极为忌惮。
白阿三瞧见客栈中见了血光,又见到一堆客人纷纷离去,忍不住对云溶月二人瞪了一眼,可事有巧合,云溶月这时也正向他看来。白阿三刚才见了几人高明的武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云溶月被他一番动作逗的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搁在桌上,说道:“掌柜的,适才多有冒犯,这些银钱便算作补偿,你看如何?”
白阿三见钱眼开,一瞬间忘了生死,连忙快走两步,将银子抄在怀里,跟着赔笑道:“两位这是说哪里话来,你们帮小店除了这样一个祸害,小人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来得及怪罪呢?”
云溶月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白阿三识趣走开。青云惠师却是说道:“丫头,我收到刘长生传书,便日夜兼程到了此地,不过他信中言语不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可得跟我好好说说。”
云溶月瞧见客栈大堂仍旧有许多食客,便引着青云惠师到了内堂,掩下了门窗,又亲自斟了两杯热茶,这才说道:“刚才多亏前辈出手,若是来的迟了,晚辈免不了要出个大丑。”
青云惠师摇了摇头,说道:“几个跳梁小丑,又何足挂齿,只是那周虚着实是个人物,我短短几年没见到他,没想到他武功又有精进,还是要小心提防。”他从怀里取出刘长胜的信件,交到云溶月手中,“丫头,刘长生字迹颇为慌乱,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详细说来。”
云溶月的眼神中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纤纤素手摩挲着手中茶杯,良久之后才微微开口:“实不相瞒,这次家师请前辈过来,是要请前辈助我取得‘天山寒玉’。”
“这个,我已经猜到了。”青云惠师点了点头,道,“只是天山寒玉乃是昆仑至宝,这些年大昆仑寺又雄踞于此,想要取来实属不易。”
“大昆仑寺?”云溶月眼中露出疑色。
“怎么?你来取天山寒玉,却连大昆仑寺都没听说过么?”青云惠师也有些诧异,追问道,“你师父都跟你怎么说的?”
“家师告诉我,到天山脚下,昆仑客栈中等候前辈出现,然后一切听从前辈调遣便是。”
“呵,这老家伙,还真是当惯了甩手掌柜。”青云惠师哑然失笑,说道,“那好,我便跟你说说这天山寒玉的来历,你自然也就知道想要取来是一件多么难办的事。”
青云惠师眼前茶杯已空,云溶月连忙为他斟满,老匹夫望着袅袅茶烟,陷入了一段追思。
“昆仑天山,物华天宝,而其中最为精贵的,便是这‘天山寒玉’。此宝玉只有昆仑山一地产出,是天地孕养,钟昆仑灵气的神物,只是每年所生不过半寸,故而每五年采集一次最为恰当。”
“天山寒玉有解火毒,静心凝神的功效,尤其是对习武之人来说,更为诱人。传言只需在修炼之时佩戴在身旁,便可大大降低走火入魔的风险。这等神物,自然引起了多方觊觎,于是那时天山脚下,常见不少江湖上的好手,直到正统元年,朝廷派兵镇守,这才免去了许多厮杀。”
“十年前,又是天山寒玉长成之时,我随皇帝前来此地,却不想天山之顶居然盘坐了三个僧人……”
他寥寥几句,说的云淡风轻,云溶月却是心中骇然,忍不住啊呀一声,问道:“不是有兵马驻守吗?他们又是如何登上天山之巅的?”
“武功练到一定地步,几乎能融入诸方天地中,更何况那些兵士常年驻守,难免懈怠,三个浑和尚趁机钻了空子,以轻功登上峰顶,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青云惠师言语中大有嘲讽之意,似乎对这三个僧人十分记恨,“皇帝当时反应也与你相似,竟没有追究这三个僧人擅闯禁地的罪过,反而故作大度,在天山脚下设下宴席,邀请那三个僧人。”
“那三个僧人一个叫‘释印顺’一个叫‘释印旭’一个叫‘释印弘’,说是自天竺而来,眼见昆仑山巅佛光万丈,便请求在此地建寺修行。”青云惠师隔着窗子望向茫茫昆仑山巅,不无回忆,“皇帝自然不傻,昆仑山钟天地灵气,三个昏和尚几句话岂能说动他的心,可那三个和尚俨然有备而来,眼看皇帝不允,跟着提出了三场赌注。”
“三场赌注?”云溶月秀眉微蹙,显然这些故事连她也没听说过,“难不成皇帝答应了?”
“哼,天竺区区别国,哪里抵得上中华物华天宝,小皇帝一时糊涂,中了人家激将之法也在所难免。”他说话时带着几分怒气,却似乎并不单单说那位糊涂的皇帝,云溶月兰质蕙心,一下子便猜到了各种缘由。